穆雕林心
“囚林呀,那些老头子都说我们之间是没有结果的。”
“那太好了。”
邦国的这个冬天过于冷了些,走在路上呼出的一团团雾气下一秒似乎要冻成冰块儿滚到地上,这让穆远联想到了北岭那边极寒天气下冻死在街道上的无名流浪汉。
这种鬼天气也只有邦国西部的斗角场内依旧喧嚣,周围座上的贵人们对着下方场地中央的一个浑身狼狈不堪的少女指指点点、嬉笑怒骂。今日的节目格外精彩——一个身材瘦小、默默无闻的丫头打败了斗角场养得十分精壮的一只䖷蛟。众人都亲眼目睹,少女在䖷蛟的疯狂攻势下跌撞躲闪,然后她抓住机会突然跃起伸出一只手在对方头部拍了一下,这只䖷蛟便立刻软绵绵地倒地不动。
嘈杂声不断钻入耳中,囚林依稀分辨出了其中的几句对她的问价声、赞叹声、和评论声。无药可救,她看了看身旁被自己拍昏的那只䖷蛟,踹了对方一脚来撒气,这一举动又引起了贵人们的加倍狂热与兴奋。
“吱呀——”斗角场的门被打开,伴着冷空气一同进来的是邦国北区掌权者穆家家主和他身后的十几位随从。全场瞬间陷入寂静。
囚林观察着门口人群最前方这个看起来处于领导地位的人,那张五官端正的耐看面孔莫名奇妙容易让旁人将此人和“正直”、“善良”等词汇联系在一起。
对方也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囚林,然后清了清嗓子,露出了一个痞笑。
这种笑容和这张好人脸的面孔配合在一起竟莫名地没有违和感,反倒是一副浑然天成的模样。
“今天大家找了什么乐子呀?”穆远问。
“这不就在大人您眼前嘛……”
“这次来的新人表现可出色了。”
“穆少爷好久没来这里了,这次您来我们来要敬您一声穆家主了,以后还是多多担待啊。”
谄媚声纷纷响起,穆远笑着点点头,然后指着正低头沉思的囚林说:“再让她表现一下。”
“好嘞。”斗角场老板乐呵呵地笑,下令将斗角场的好东西都放出来。
这时囚林突然径直向穆远冲过去,躲开所有来阻挠的守卫,迅速拉住了对方的衣角:“我不是自愿来这里的,穆家主,您理应为我做主。”穆远看着对方的眼睛,愣神片刻。
斗角场从元历1年邦国建立以来便兴起,各个世家大族的贵人们以看真人和这片土地上剩下的可控的怪物搏斗为乐。斗角场里冒生命危险献上表演的主角一般都是走投无路的底层人物,他们用自己的自由和未来换来一笔不小的赔偿金,供自己的家庭继续度日。
元历108年,斗角场相关行业在一片嬉笑繁华背后逐渐开始式微,自愿参加进来的人越来越少了。囚林独自一人在逃亡途中路过这里的斗角场,竟被人打晕之后带了进去。
“这样吗?她说的是真的吗?”穆远突然眉头一皱质问老板,他的语气还算和气。
斗角场老板面露难色,最终赔笑起来:“穆家主,这种情况是我属下办事不周,我接下来定会好好整顿他们。”
“好的,那我带走她去帮她找家人了。”穆远一把将囚林抱起来,却示意随从塞给斗角场老板一个鼓鼓的钱袋。
贵人们偷笑着,这架势分明是光明正大地买下了这个丫头。
囚林任由穆远抱着自己,面露淡淡的惊喜。
“你叫什么名字?”穆远问。
“囚林。”她直言不讳。
“好奇怪的名字。”他笑了。
囚林一声不吭。
十七年前邦国东区的那位意气风发的囚家家主拉着情窦初开的第五任圣女走进了一片树林,然后两人就有了个女儿。最终圣女远嫁到北岭的云家,把这个多余的孩子留了下来。
囚林这个名字本身就是对这个多余的孩子天大的敷衍和极致的羞辱。
谣言在邦国北区大街小巷的上空传来传去。听闻那刚刚继任的穆家家主穆远在斗角场买下个来历不明的女子之后,便成天和她溺在一起,此外这个穆远更是口出荒唐之言,要娶这个女子。
穆远虽是上任家主和他妻子唯一的孩子,可他从小便被家里人惯坏了,长成了一副玩世不恭的纨绔子弟样。他继任家主的呼声远远没有他同父异母的兄长穆清高。可惜穆家长子穆清不论怎样勤勉用功、体现治理一方的才能也无济于事,只因他的生母是到邦国经商的异域女子。
穆远继任后,一件有为之事都没做过,反而还是像之前一样该玩就玩,邦国北区的斗角场、西区的赌场、南区的狩猎场等贵族弟子犬马声色的场所频频出现他的身影。自从穆家主笑咪咪地抱着个女子回穆家后,他原来玩物丧志的标签后又被按上了个沉迷美色的罪名。
“囚林,你好笨呐,怎么这都能把手弄开?”穆远一脸心疼地看着对方被凿子划开一道血痕的手掌心,不慌不忙地唤人拿来膏药和纱布亲自给她包扎。
穆远的房间敞亮、温暖,囚林看着对方侧脸柔和的轮廓。两人靠桌而坐、桌上放着各式各样的凿子和姿态各异的木雕。木雕中有动物的、植物的、风景的,也有人物的——摆在穆远跟前的那个半身高的木材只雕了一个模糊的面部轮廓和眼睛,那双眼睛刻得惟妙惟肖,比囚林本人的眼睛更明亮动人。
穆远确实不务正业,但他在自己感兴趣的事情上都能做到尽善尽美。尤其是木工这方面,朽木都能在他那双巧手下逢春。年少时他经常命人在集市上匿名出售自己做的小玩意,总能得到不错的收益。
包扎完毕后,囚林继续用缠着纱布的手拿着块小木块,另一只手用凿子在上面戳来戳去,她也在刻一个人的面孔,动作笨拙地、全神贯注地,刻出了一张棱角分明、十分狰狞的面孔。
“你刻的是斗角场的那些家伙吗?”穆远听着传到耳边的开门声,也不顾来者是谁,他只是歪着头看着囚林,然后伸手握住了她拿凿子的手,全神贯注地带着她刻了起来。
“这次代表会议你怎么又没去?”穆清发出质问,他的眉眼和穆远十分相似,只是五官更深邃,颧骨更高,还有一头略微扎眼的浅咖色头发。
“不就是在几张破纸上签个字吗?哥,让我猜猜,最后是你代签的还是我们的叔叔呀?”穆远反问起来,语气轻松,手里的动作也没停下。
“你别再这样下去了!”穆清面带愠色,然后又看向囚林,“你快把囚小姐送回去,她和云家长子有婚约在身,由不得你这样胡闹!”
“你看人家小姑娘愿意回去吗?我也没强迫她啊。”穆远笑道。
囚林低着头忽略穆清投来的目光,由着穆远不停地抓着她的手雕刻那张面孔。这个人的手很暖和,覆在她冰凉的手上传递着温度。这让她回想起了父亲那只大手的温度,不过父亲的手的温度是小时候对方扇她耳光落在她脸上时感受到的,很暖和,不一会儿她的脸上便火辣起来。眼前的这种温度显然是囚林第一次感受到的,就连原先她刻的那张狰狞面孔都被穆远改成了一个正在微笑的孩子。囚林微眯眼睛,露出几分迷恋又无措的神情。
她本来离家出走,就是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婚约。那些贵人们都知她父亲和云家夫人,那位上任圣女的旧事,都知囚林尴尬的身份,却也都热烈恭喜囚家云家结为亲家。她的父亲也像个没事人,告诉囚林等明年开春,她就要嫁给云家长子,她同母异父的弟弟。他们如此欣喜若狂,如此若无其事,只为扭曲的秩序和无穷的利益。
囚林在一个很平常的夜晚收拾了她少得可怜的家当离开了囚家,她在这个家中向来乖张,从来没有人对她严加看管,于是她离开得轻松又安静,没有人立刻发现。那时夜空泛着纯粹的黑,然后下起了年末邦国的第一场雪。她漫无目的地走着,不清楚自己在走向哪里。她迷路了,一直迷路着,不止是看不清鹅毛大雪中被雪覆盖的道路,不止是。她的人生一直迷路着。
那日穆远带她回来后,问她想不想回家。囚林表现得很抗拒,穆远便没再提这件事情。
囚林留在了穆远身边,陪着他做很多事情。穆远对囚林莫名依赖,很多时候他在书房处理文件时都要让囚林坐在他膝盖上看着。两人相处了十几天后,穆远告诉囚林他很喜欢她,想要娶她,囚林眼睛睁大了,一笑置之。她很清楚自己是怎样的人,她会被黑暗中的任何一丝光亮吸引过去,停驻脚步,哪怕这光芒诡谲极了——一个还是少爷时就放荡不羁得出了名的男人说喜欢她,还要娶她,这才十几天的功夫,这股新鲜劲儿他又能保持多久呢?
“你们兄弟俩怎么又吵架了?稷然,即便你觉得你弟弟现在做得不对,他现在长大了,又是家主了,有自己的判断力和这样做的权力。”一个留着络腮胡的中年男子又走进房间,拉着穆清的手劝他。
穆清叹了口气,和穆明一起离开。
“抱歉,又让你见笑了。”穆远对囚林说。
“没事,三五天一次的,我习惯了。”囚林说。
穆远特意多打量了囚林一眼,她脸上正挂着真挚又无奈的笑容,不容曲解。刚刚那句语气里的违和感和嘲讽感定是他的错觉。
元历109年春,囚林本来应该已经来到北岭成为政治联姻的牺牲品了。此刻她依旧去了北岭,却是作为穆远的女伴,挽着他的手去云家参加一年一度的祭典仪式。
贵人们果然都是一副德性,穆远笑嘻嘻地装傻,轻描淡写地告诉他们囚林现在是他的女伴,这些人就都像得了选择遗忘症似的,欣然接受。不少人向囚家和云家的人投去好奇或者幸灾乐祸的眼神,囚林也透过人群远远地望了眼她的父亲——那张脸上保持着笑容,挺好的,虽然有些僵硬。
晚宴时圣女云裳过来和囚林打招呼时不小心将手中的果汁泼在了对方身上,她慌张地伸手拍着囚林的衣服道歉,却在抬头看囚林面孔的时候轻声地说了“不要脸”,转身离去。囚林看了看自己这位素未谋面的妹妹离去的背影,又四处望了望,瞧见一位贵妇人在朝她这边看。妇人立刻躲开了囚林的视线,这个动作和囚林三岁那年哭着乞求她不要走时的动作一模一样,十多年过去了都没有什么变化和长进,囚林顿时心生厌恶。
穆远摆着一张沉闷的脸给囚林披上自己的大衣,拉着她离开现场,两人在云家住宅的走道里随意逛了起来。穆远在一间大型更衣室中央发现了身熨得妥帖的白裙子,他直接取下放囚林身前比划了下,居然刚好合身,便示意她换上。
“这是圣女这次祭典要穿的衣服,不太好吧。”囚林说。
“你是上任圣女的亲生女儿呀,你怎么没资格穿了?”穆远笑着转过身去背对囚林。
囚林换完衣服和穆远走出房间时,两人刚好看见囚家主正在走廊的另一头东张西望,看见他们后径直朝他们走来。
囚家主对穆远的态度比较客气,表示他有话要单独对囚林说,穆远点头回避。
在穆远离开后,囚家主扬起手要落在囚林脸上。
囚林立刻伸手抓住对方的手,面无表情地说:“别打了,您现在还没有一点损失,云少爷变成了穆家主不是更好吗?”
“算你识相,之前你玩失踪的事我就不追究了。你还真有点本事啊,现在就好好待在他身边吧,我这边也会和穆家商量让你们尽早完婚。”
“嗯。”
囚家主又反复告诫了一番女儿,囚林没听进对方说了什么,只是不住地点头,如同机器一般。
穆远回来时,他看见囚林正趴着走廊的窗口看雪景,他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脑袋:“被训了?别放心上,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就好了。”
“当然要这样。”囚林回过头立刻对穆远露出了笑容。
穆远帮囚林裹紧了那件披在她身上的大衣,突然将她横空抱起,冲出了云家大门。囚林轻呼一声,回应她的是对方惬意的笑声,她望着对方额前随风浮动几缕碎发,那一瞬间她确实心动了。
两人在雪地里漫步着,这一次囚林被人拉着走,面对一望无际的雪原她仍旧不知去哪,只知有个人在带她前行了。
途中两人看见一棵光秃秃的大树,穆远这个家伙竟随身携带凿子,他拍了拍树干上的雪,在上面刻了他和囚林的名字。囚林脸上有了笑意,穆远以为她开心,又刻了一次,字也飞舞起来。
回去后,云裳看见囚林穿着她的衣服,又不可避免地闹了一场。穆远全程维护着囚林,把云裳刚刚泼果汁的举动进行了生动形象的描述,喧嚣中他的眼睛对上了穆清的视线,意味不明。
大祭司总是喜欢在入夜后去拜访邦国各区的掌权者,因为夜是昏沉又模糊的,能够包容更多白天不能被包容的事情。
他披着藏青色斗篷,带着深蓝面具,走进穆家时穆家的守卫纷纷向他行礼致意,仿佛他才是这里的主人。
“廖弟弟,快进来。”坐在桌前的穆远对着走进来的大祭司挥挥手。
“穆远,哪天你没有价值了,我会给你加上个对大祭司出言不逊的罪名。”大祭司说。
“随你,我无所谓。”穆远耸肩。
“我安插在穆明那边的人已经确认他接下来的行动了,你哥这次确实参与进去了。”大祭司在对方悠闲的余音下展开了一个严肃的话题。
“哦,意料之中。”穆远说话时的尾音还是在往下掉。
“也如我们预测的那样,他们在你迎娶囚林的当日动手。”
“那算是双喜临门了。”穆远眼里没有一点温度。
“事成之后,我还是想把囚林送回囚家,你选的人不好,她毕竟是囚家的大小姐。”大祭司说。
“还是别让她回去了,她知道太多了。”穆远笑道。
“行,到时候再说。”大祭司起身欲离去。
“大祭司,您这次为何愿意帮我而参与我们家族的纷争呢?”穆远这个时候倒客套起来。
“为了邦国的无尽荣光。”大祭司的回答也非常标准化。穆明生性贪婪,穆家若被他掌握,或者由被他架空了的穆清管理,邦国的几股权势将不再平衡。
穆远笑着摇了摇头,眼前这位大祭司自幼就和他认识,这次的协助当中是否有相识多年的情分已经说不清了。
幸好穆远没有多在意他和大祭司之间的情谊。大祭司走出穆远的书房,贴心地关紧房门,盯着站在门口一动不动的囚林:“囚小姐,我们的谈话你听清楚了吗?”
穆家的走廊夜里虽有好几盏烛光维持着一定亮度,但此刻身处在走廊上的两人身上都灰蒙蒙的。
囚林借着微弱的烛光端详着眼前这位德高望重、管理司法的大人物,说道:“你们说起话来像犯了什么错一样偷偷摸摸,我听得不是很清楚。”
“来,我们离他房间远点,我告诉你。”大祭司的脾气好极了,而且他向来乐于助人。
婚礼当天清晨,穆远还在雕刻那个半身雕像,他做木雕一向高效出色,但不知是什么原因,他刻这个囚林模样的半身像刻得很慢。
囚林穿着睡衣溜进穆远的书房,坐在穆远身边双手托腮望着他忙活,她的一头黑发随意地披在肩上,还未做打扮。
“从遇见你之后,我想刻一个你微笑样子的雕像,到现在半年过去了,看样子离完工还遥遥无期,以后我会一直刻下去的。”穆远边刻边对囚林说。
“好。已经过去半年了,真像阖眼间的一场梦。”囚林露出了一个淡淡的微笑。
穆远转过头看着这位过了今日即将成为自己妻子的人,她看起来明艳动人,她的笑容看起来总是那么单纯又恰到好处,这些日子里自己给她制造的任何惊喜她也会露出恰到好处的欢喜。穆远非常矛盾,他有时希望对方的这一切都是装出来的,有时又觉得对方就是这样一个表里如一的女子。
“晚上再见面。”穆远刮了刮囚林的鼻子。
傍晚穆家主和他的新婚妻子坐上马车去北区的街道上兜转一圈。今日北区的大街小巷都张灯结彩大肆铺张,有不少人哀怨着,邦国和那西边的奥赫拉帝国之间局势紧张,随时可能开战,民众赋的税越来越多,这穆家主娶妻的花销够好几户普通人家一年的税了吧。但是这种哀怨声不一会儿就被更多人的惊叹声淹没,人们看到了新娘拉开帘子向外观望的脸,那新娘确实漂亮,不少人突然有些理解穆家主的举动了。
“不好意思,囚小姐,原计划是我和族里的人来假装成你们俩进穆明设下的圈套。但是今天我找不到和你说话的机会。”大祭司边说边卸下自己脸上的伪装,重新换上早就放在马车内的斗篷和面具。他刚刚易容成穆远时看不出任何端倪,囚林看呆了。
“我本来就身处这场斗争里面,我不介意参与到底。”囚林说。
“穆家的那些长老都不希望你留下来。他们先前已经交给穆远一份毒药,等等你别吃也别喝任何东西。”大祭司嘱咐道。
“他会对我下手吗?”囚林又转头继续看着街上的繁华景致。
“不知道,我等等来穆家的地道口处等你到午夜。你可以考虑跟我离开。”
囚林想要回答对方什么,马车外已经响起了人们的惊呼声。
大祭司利索地给囚林披上件黑斗篷,带着她翻下马车,下一秒他们身后传来了一阵巨响,囚林扭头瞧见那马车已被前方飞来的一块巨石砸得稀烂。
接下来囚林在人群默默地看着这出好戏,穆远完好无损地出现在了众人前面,罪魁祸首被当场抓住,张口就指认穆明和穆清。人们议论纷纷起来,囚林看着远处那个男人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看起来是多么真切又可怜,却是演出来的。毫无疑问这半年来这个男人对自己展现出来的一切也都是装的。
囚林带着大祭司回到穆家时,他们刚好看见穆远正对那捆绑起来伏在地上的穆明大笑道:“叔叔,不是你的东西,你别自己来抢。”他的兄长穆清则是站在一旁被守卫拉着,怒不可遏的样子。
穆远转头看见了囚林,脸上出现惊讶和慌张,这些情绪稍纵即逝。囚林没有捕捉到对方的情绪,她只是觉得这出戏马上就要落幕了。起初是由她开始的,那最后一幕也该轮到她了。
夜深了,穆远大概是忙完了,走进房间看到了端坐在床边的囚林,露出了笑容,他走到桌旁开始倒酒。烛光下,囚林隐约看见对方指间有粉末洒落在了酒杯里。
“没想到今天发生了这么多事情,还好最终没耽误到我们。”囚林看着穆远笑着把酒杯递过来。
他为什么还笑得这么灿烂?
“喝吧,囚林,过了今天你就是我正式的妻子了。”
囚林接过了酒杯。
穆远突然发现自己头疼欲裂,恍神了片刻,回过神时他发现囚林把手放在了自己的额头上,而自己嘴里弥漫着酒的味道,那杯酒被对方倒进了自己嘴里。
穆远看着眼前的女子,她依旧明艳动人,脸上未卸去的妆在昏暗朦胧的烛光下更加鲜艳,只是没了任何笑意,她的眼神空洞又迷茫,和斗角场中她抬头看他时的眼神一模一样。
“原来这才是你啊。”穆远缓过神后笑道。
囚林看着他,难得对他说了很多话。
“你明明看见我在斗角场被那些权贵嘲笑玩弄,还要我配合你在他们面前惺惺作态。”
“你明明知道圣女之女这个身份对我来说并不光彩,还提醒我是私生女的这个事实。”
“你明明只是随便找个女子来迷惑你的叔叔哥哥,却还要如此浪费人力财力举行一个虚假的婚礼。你难道不清楚邦国现在有多少普通人正在挨饿吗?”
“还有,你在树上刻字的举动,幼稚死了。”
现在穆远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囚林对他来说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了,她应该离开了,不离开可能还有丧命的危险。
穆远坐在床上,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可能是药性发作了,他什么举动也没做出来。
囚林走出房间,她本以为外面的守卫会立刻抓住她,没想到他们都笑着和囚林打招呼,看作是新夫人出来透透气。
囚林皱着眉头,没想那么多,直接去寻找大祭司。
穆远躺在床上,被强烈的睡意折磨着,睡着之前他正庆幸着自己把长老给的毒药换成了安眠的药物。
还好没舍得杀掉她。
元历109年秋,邦国各区开始招募民兵,增加了一种战争即将爆发的紧张氛围。
这个时候穆远再次见到了囚林,在邦国西区军事部。当时穆远解决完家族内部的纷争问题,打算去西区找大祭司算帐。
大祭司平时神出鬼没,穆远到处转悠,倒有了意外的收获。在军事部,他看见囚林正在里面的资料库阅读一份文献资料,她衣袖上别着邦国军队里的徽章。
“他们怎么就让你加入了呢?”穆远对囚林一如既往地笑,如沐春风般的笑容。
“还不是因为我有那件差点毒杀成功这一任声名狼藉的穆家家主的事迹。”囚林话虽然充满了挑衅,但她刻意后退几步,和对方保持距离。
两人沉默了一阵之后,囚林问:“你怎么在这里?”
“这不是废话嘛,我是家主,在邦国军事部有部分决策权和监督权,想来就来啊。”穆远说。
“哦,我差点忘了,毕竟您以前从来都没有来这里履行过你的义务。”囚林笑道。
“是啊,我今天也不是来履行义务的,我是来吵架的。”穆远叹息道。
囚林神色一凛,刚要转身逃去,却被穆远紧紧拉住,她皱眉瞪着穆远挣扎起来,却发现对方眼睛正望着前面。
只听得穆远说:“大祭司啊,您这手好算盘什么时候打起来的?”囚林这才发现大祭司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们身后。
“我听闻囚小姐在斗角场瞬间击晕怪物的情况,这是件大事情,没想到你已经带她离开了。”大祭司走到两人身旁,没有看他们,随手搬了把椅子坐下,继续道,“世人都知道,百年前突然临世的女神将她的能力传给了一个姑娘,让人们尊其为圣女。但是圣女和其每一代后人都只是继承了女神的一种净化的能力,还有一种能力,没能传承下来。”
“就是她随便把手一拍能引起人头疼的能力?”穆远问。
“是的,我目前没想好怎么称呼这种能力和拥有这样能力的圣女后人,还要和家族内的学者讨论一下。但是我很惊叹,囚林,你真的像那位女神重现于世一样。”大祭司看着囚林,他的神情被面具捂得严严实实,他的话语充满了笑意,步步引导囚林进他的构图里。
“囚林,你别听他瞎说,他只为自己考虑!”穆远说。
囚林皱着眉头:“所以您想要我做什么?”
“邦国和西部沙漠的那些强悍的蛮族快打仗了。单单有圣女宣扬女神遗留的光辉似乎还不够,人们需要有更加坚定的信仰。”大祭司将囚林安置在军事部的这些日子,一直没有告诉对方他的用意,偏偏今天穆远见到囚林时,他把话挑明了。
“您是在利用我吧,大祭司?”囚林问。
“是的。我的这种利用和穆家主先前对你的利用差不多,可能导致你有生命危险。但是我个人觉得这有意义多了。”大祭司说。
“怎么样,囚林,你是想当邦国人民对战争胜利的信念……”大祭司话说到一半,又指了指穆远,“还是想当穆家主房间里的只供他一人赏玩的一只金丝雀,不……一樽木雕?”
看着囚林那双空洞的眼神第一次出现几分神采,穆远明白这次他已经输了。
元历110年,邦国和西部沙漠区奥赫拉帝国的战争正式爆发,奥赫拉人提前埋伏在邦国南方四区和北岭的中间的那片无人空白区,成功阻断力北岭地区的人民向南运送补给和人力,并集中军力进攻邦国南部发达的经济四区。奥赫拉的军人都异常强壮,骁勇善战,刚开始的几场战役邦国军队节节败退,奥赫拉军队驻扎的营地里总是弥漫着愉悦轻松的气氛,士兵们都认为占领这块富饶之地是迟早的事情。
但邦国的军队突然重振旗鼓,所有士兵冲锋陷阵时那狂热的眼神、发出的“我们受女神庇佑”的怒吼和视死如归的态度让奥赫拉人不寒而栗,随着邦国赢了四次战役,随着两军队在邦国西区外二十公里的荒地驻扎对立,战争在一年后进入了僵持期。
大祭司在和奥赫拉国将军谈判的桌子上呵呵笑道:“将军,这没什么惊讶的,我们这片土地上现有的一切都建立在信仰的基础上。”
通过大祭司和其背后势力的操作,囚林拥有女神全部能力的消息在邦国上下大肆宣扬起来,她被包装成女神在这片土地再入危机时派来的代表,是女神的转世,她给战争侵袭的这片土地重新带来希望。彼时囚林得到了表面上的无限荣光和权力,连她的父亲都要敬她三分。
囚林本人觉得很有趣,这种能力她是小时候偶然发现的,她没多在意,之后一共就用了两次,一次她的手拍在了那个使自己有生命危险的䖷蛟脑袋上,另一次她的手拍在了穆远那家伙的额头上,现在因这种能力她竟成了整个国家民众的信仰,信仰本身太可怕了。
但是囚林每次出现在民众面前或者去前线鼓舞士气时的笑是真心实意的,她过去家族内的身份和遭遇让她心中没有“家”的概念和对家族的振兴想法,如今她直接面对自己所处的“国”的兴亡,有自己的位置去帮助维持这个“国”继续长存下去,倒也成了她存在的一点价值,只是她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心中还是空落落的。
穆远后来去邦国军事部的次数逐渐多起来了,却总是偷偷摸摸不让消息走漏出去的,囚林不知道这对他有什么好处,他身为家主,战争期间多宣扬几番自己关心政事军事的行为,哪怕是作秀也多多少少能改善以前的形象。
穆远每次进来后光明正大地说他是来看囚林的,囚林介于他的身份,只能见他,心情不好时就嘲讽他几句,穆远从不生气,反而好像还以此为乐。穆远有时还想像他们刚认识那会那样提出想要抱一下囚林的要求,被对方直接拒绝了。每次穆远离开的时候,总会送囚林最近新做的木雕。这个人在手工这方面确实有天赋,囚林把这些木雕都收好了,打算等她以后哪天经济困难时就它们卖了。
“囚林,夸夸我吧,昨日大祭司宣讲的新法案中,废除斗角场的那条可是我匿名提出的。”穆远习惯在来见囚林时告诉几件他自以为能使对方高兴的事情。
“废除斗角场已经成为一种必然趋势,这个问题即使你不提,那也会有别人来提。”囚林十分清醒。
“这不一样,我做事向来公私不分,我是想到你以前的遭遇才去提的。”穆远说。
“谢谢你啊。”明明是感谢的话语,穆远听着总还是感觉不舒服。
“囚林,你的心是用木头做的吧?不对,我用木头雕出来的心都比你的强。”穆远不依不饶。
“它确实同块木头差不多,半死不活的。”囚林表示肯定。
她过去的生活、她的那些家人,从未给她半点温暖和安全感,她的心早就封闭成一块木疙瘩,从未对任何人有过半分妄想和期盼。
穆远坚持不懈,仍然表现出一副心悦于她的样子,囚林把这看作是他又被自己原来冷漠的面目吸引住了,总会有腻烦或者放弃的时候的,就像以前她的父亲对母亲那样。
囚林也逐渐明白了大祭司说的“有生命危险”可不是什么开玩笑的事情。既然邦国的存在是因为信仰,那就从根源上把信仰的代表毁掉。囚林成为了奥赫拉帝国在战役中刺杀名单列表上首位人物,她每天遭遇几场规模大小不一的刺杀已经成为家常便饭。
穆远好几次见到囚林时发现她不是在包扎伤口,就是在指认自己受到袭击的地点或者凶手,他终于忍不住了,用一本正经的语气说:“要不要我教你些防身和攻击的招式来以防万一?”
“你不是只会木雕吗?”囚林问道。
“以前跟我哥学的,我倒是不怎么能用得上,哪像现在的你啊。”
囚林当时倒也没感觉到什么,只是在后来和对方练习的时候突然反应了过来。
“你这身本领都是你哥教的?”
“嗯。”穆远还是笑眯眯的。
那你们后来怎么回事?囚林沉思分神时刚好没躲过穆远迎来而来的攻击,对方反应敏捷,在打到囚林之前将手偏了下角度,将囚林迅速抱起,轻轻掂了她一下。
“噫,你重了不少,军事部果然是养人的好地方。”穆远肆意地笑出声。
“……混蛋!”囚林恼羞成怒。
那天穆远离开后囚林悄悄打听了一下穆家后来的事情,她难得对别人的事情起了那么一点点的好奇心。穆明在那次叛乱不久之后就病死了,穆清被穆远关了半年后放出来了,有人监视着他的行踪。而北区民众仍然更爱戴穆清,听说他在战争的物资捐赠和后勤管理上出了很多力。
囚林摇摇头,不去在想和穆远有关的事情。她等待着穆远快点找到新的乐子,快点将她这个人忘记。
她不敢去爱一个人,自然也不希望有人爱她。
可穆远一直来找她,隔个几天,有时是十几天,就当囚林认为对方已经开始遗忘她时这个家伙就笑眯眯地出现。他现在还找了个借口,说囚林现在的身份太高危了,他就是想来看看对方是否健在。
囚林还撞见好几次穆远一脸严肃地地塞给大祭司一封印上火漆的密函模样的东西,她继续怀疑这个人来找她是不是也是遮掩这件事情的幌子。但穆远一直在逗她开心,一直在教她防身的本领,日子一天天过去,战争还在继续,最后囚林倒也习惯了。她不知道她习惯的是这种生活,还是某个在她生命中时不时出现一下的、不曾离去过的人。
“囚林,别睡啊,万一我们被发现了,我去引开他们注意力后你还是要逃的。”穆远从身后紧紧抱住囚林,时不时轻轻用手拍拍她后背。
“别拍了,我快被你拍睡着了。”囚林面色苍白,没声好气。
一片残垣断壁中,两人正缩在倒塌的木板和围墙构成的狭小空间里。周围战火连绵,尸横遍野。
元历114年,奥拉赫人运用新制的巨型火炮,在邦国西区上空下了场巨石雨,侵入西区。邦国西区流民较多,地势混乱,一直由大祭司暗中默默管理,加上军事部和代表信仰的女神转世者囚林都在西区,这场入侵战役无疑是对邦国最大的挑衅。
奥赫拉精锐部队发动对西区攻击时是在午夜。穆远刚好有东西要带给大祭司正在西区,他听见动静后,毫不犹豫地冲进军事部寻找到囚林。两人躲过巨石雨的冲击,在废墟中听着军队的厮杀声,最后这声音微弱下来,消失不见,只剩下奥赫拉军队的谈话声。西区的军队败了,这里即将沦陷。
附近时不时传来铁蹄声和异族人的不明语言,囚林在这些声音靠近时不由自主地用手攥紧穆远的衣服。
“囚林,你心跳跳得好快,是不是因为我抱着你的缘故啊?”穆远偏偏还在她耳边呢喃,那副镇定自若的样子让囚林自愧不如。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开玩笑啊!”囚林的声音带着哭腔。
“就是已经这个时候了,想说什么就说。”穆远学过奥赫拉语,他听着敌人的将领开始下令搜索这片废墟当中有没有漏网之鱼,又看了看怀中这个自己不知何时恋上的女子,“从小到大,我有很多次面临死亡的时刻,每次劫后余生我都在想如果当时真的死了,那么突然,那么瞬间的事情,也就这样了,连一点向重要的人告别的机会也没有。”
“你有什么重要的人?”囚林深知世家大族内部几乎是没有什么真正的亲情可言的。
“我哥对我来说一直很重要。”穆远说。
“哦……”这个说法在外人眼里应该是非常荒谬又惺惺作态的,囚林此刻无条件地相信了。
“你有什么问题想问我吗?”穆远打算在这一个充满杀机的夜晚肆无忌惮地对囚林吐露心事。
“你好几次在军事部给大祭司的是什么东西?”囚林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先挑了一个这样的问题。
“邦国内部肃清名单,有时是针对奥拉赫国那边的暗杀名单。囚林,这下你真的知道很多秘密了。”穆远用手指戳了一下对方的脸。
“你……”
穆远显然不想给她插嘴的机会,继续轻声说道:“贵族之间有些人和奥拉赫帝国产生了勾当,还有些人背地里总是会做一些非法交易,在他们做大之前总是要悄悄管制一下的。”
接下来穆远的语气充满了无奈,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别惊讶,我流连在各种社交娱乐场所是我真的喜欢玩,写名单是我顺便做的事情。大祭司那家伙青睐我,只信得过我写的名单,我也没办法。”
囚林这时已经忘了死亡威胁造成的恐惧了,她扭过头想看穆远的面部表情,只在一片昏色中瞥见他模糊的笑脸。他真是永远风轻云淡。
“你为什么要在这么多人面前做出一副讨人厌的堕落样子?”她最终忍不住向这个人追问。
囚林默默地听着对方说。
“小时候不管父亲逼我学什么我都不愿意学,我哥每次总是在一旁学得很认真,他学会了再教我。后来我认真想了想,其实我就是想要我哥教我罢了。”
“我哥平时什么话都听我父亲的,我平时却一点都不听话。但唯独在父亲临终前我听了我父亲的话,我哥则是拿这些话当作父亲病重时的胡话。”
“父亲说,我们要提防叔叔,他觊觎家主的地位和权力很久了,就连我母亲在外遇刺身亡的事情都是他做的,叔叔的目标是我,那次出行我本来要和我母亲一起去的。”
“我哥沉默了,我很难得地点点头让父亲放心。他又嘱咐我们要相互扶持,我们是兄弟。可不可笑啊?这个人一边让自己的两个儿子提防自己的兄弟,一边又希望这两个儿子之间和睦相处。”
“我在最后父亲单独将我留下时我问他,哥哥才是更适合做家主的人,为什么要选我?”
“父亲说,他知道我不喜欢当家主,但他当时已经没办法像小时候什么都依我了,他拗不过家族里的这些长老对我哥血统的偏见,接下来要看我本事了。”
“从很小的时候我就认定我哥是穆家未来的家主了。他却尊重父亲的遗愿,他明明也知道我是不愿当家主的。”
“于是我想尽办法让穆家的那些长老对我失望,我极力地表现得荒唐、表现得没有能力,以此来衬托我那能力本就更出色的哥哥。”
“这倒还真符合你的性格。”囚林小声地插了句。
穆远接下来的语气带上了明显的情绪:“可是囚林,你知道吗,穆家的那些长老,每次我故意犯了错,在他们面前只要表现出一点蒙混过关的悔意,他们都露出比看见我哥做出好的功绩时灿烂千倍万倍的笑容。”
囚林沉默了会儿,主动亲了亲穆远的脸颊,带着安抚的性质,也可能夹杂着其他模糊的情感。
“你这些年处心积虑维持自己这幅破烂形象,装得实在太好了。”
“当年我差点娶到你的那天,你原形毕露时我也不是吓一跳嘛。”
两人在黑暗中同时露出了笑容,此刻他们都已经将完完整整的自己展露给了对方看,不再是平时生活里的半个囚林,或者半个穆远。
“囚林,当年在斗角场你看我的第一眼给我留下的印象实在太深刻了,我不清楚到底了经历过什么才能让一个小姑娘露出这样的眼神。”
铁蹄声和刀剑拨弄建筑碎块的声响逐渐靠近,穆远叹了口气,即将脱口而出的告白又被他咽了下去。
这个时候说这种话,万一她成功逃离了这里,这种话可能会成为她余生的包袱和念想。
“我真的好想看你笑一下,不是以前刚开始那段日子里你对我露出的客套又敷衍的笑……反正,我希望你要开心啊。”
囚林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穆远没给她机会,在走出他们藏身之地的瞬间留了句:“看准机会走,尽量别浪费我的牺牲。”
囚林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抓住穆远的衣角,她的手伸向空中,只抓住了他落下的最后一句话。
穆远大摇大摆地走出去,顺手拔起身边插在一具尸体上的一把砍刀,径直向发现他的奥拉赫士兵砍去。其余搜查的士兵纷纷向他围去,穆远坚持了几分钟,杀了六个敌人,最终他把刀插进地里,扶着刀柄站立在原地,轻蔑地看着不断向他围过来的士兵,打算来个宁死不屈。
空中突然传来奇怪的声音,穆远看着向他走来的士兵突然一个接一个倒在地上,奇怪的声响没有停下,倒下去的人也越来越多,最后是那位奥赫拉将领,将领的眼睛睁得很大。
“穆远,你怎么回事?以前碰到这种情况你都是溜得最快的那个,今天逞什么英雄?”大祭司走到穆远身边,看着对方肩部伤口汩汩流出的血,掏出身上的帕子递了过去。
“那是什么东西?”穆远指着远处飘浮在夜空里的一个盒子一样的不明物体,这个东西正逐渐没入茫茫夜色中。刚刚他亲眼目睹这支奥赫拉军队全部丧命在这个物体上。
“女神当年留给我家的,家里人还在研究它,目前不能仿制出来。这东西稀罕,不到迫不得已的时候不用的。”大祭司想了想,恶狠狠地加了句,“外人见到这东西,我可不会给他泄露出去的机会。”
“这样吗,你难道不是为了救我才用的?”穆远笑了。
大祭司没搭理对方这句话,继续说:“气死我了,曾曾祖父的心血差点断送在我这里。你现在和我去南区开个临时会议,这支军队的覆灭我们可以称为女神显灵下的奇迹……”他还在对穆远说话,却看见对方心不在焉,四处张望,然后疯狂奔向一处废墟,把囚林拉了出来,抱在了怀里。后者也紧紧搂住了穆远。
“怎么哭了啊,别哭别哭,已经没事了。”穆远的安慰声在大祭司耳边响起,也恶狠狠地提醒他,此刻他的多余性。
战争后期,囚林经常接受大祭司的安排,到邦国的各地进行演讲,士兵对战争胜利的结果坚定不移,囚林在民众当中的呼声也越来越高。
邦国的士兵逐渐将奥拉赫人打出自己生活的这片土地,随后又发起打击,向奥拉赫帝国攻去。
元历118年冬,两国军队在奥赫拉帝国境内的一片荒漠上迎来了决定性战役。
“这次我们希望你亲自能上战场鼓舞士气。”大祭司在开战的前几日对囚林说。
“快胜利了?”囚林问。
“是的,让你上战场的决定是几位家主和我匿名投票投出来的,全票通过。”大祭司说。
囚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她这些年积攒的呼声和威望足以让邦国的这些掌权者对她忌惮,他们巴不得她在决战中因各种意外死去。
只是……为什么是全票通过?
“我猜你现在心里是不高兴的,那个让你不高兴的家伙已经来到前线了。”大祭司告诉囚林一个好消息后离去。
穆远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囚林眼前。
“我和家族里的长老开了好久的会,我说这次战役我要亲自参加,他们一边感慨欣慰一边坚决反对。我对他们的担忧非常感动然后赶过来了。”穆远说完后接过囚林递过来的杯子。
“这是你一贯的作风,别夸自己了。”囚林看着对方喝起水来。
这是她认识这个人的第十个年头。两人自从四年前在西区共患难了一下之后,彼此间经常有书信往来,和穆远在见面时囚林的态度也好多了。
令囚林放松的是穆远从来没有说爱她,也没有对她发过任何誓言,对方好像是将她性子摸透了,明白她不相信这方面的事情。只要穆远没有表示,囚林就很放松,两人关系一直很融洽。
其实囚林的心真的是块木头。她一直在等穆远离开她,等他看腻了自己的容貌,等他被穆家的那些长老催得烦不胜烦去,等他迫于压力或者是心甘情愿地娶妻生子,可囚林最后却等来了这个人陪她一起上战场。
“等他们开打了你就躲远点。”穆远说。
“那你呢?”囚林问。
“我可能会上前过把瘾。”穆远笑道。
“当心一点。”囚林说。
穆远见她在关心自己,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将她抱到膝盖上,轻声道:“对了,最后我对他们说我还是很想娶你。囚林呀,那些老头子都说我们之间是没有结果的。”
囚林已经成为了当时邦国全人民最热切的信仰,她只属于大家。
“那太好了。”囚林说完便吻住对方的嘴唇。
战场上的情况还是比囚林想象中的严酷多了,穆远本让她身处队伍后方,可当两国军队真的开打起了,场地上到处都充满了厮杀和死亡。
两个奥赫拉士兵向囚林冲过去,她顾着自己眼前的危机,不知穆远去了哪里。
多亏了穆远这些年教她的一些防身和打斗的本领,配合上自身那个能引发别人头疼的能力,囚林勉强战胜了向她袭来的士兵。
战场上奥赫拉帝国的士兵越来越少,远处那位奥赫拉将军骑的战马发出哀鸣,宣告奥赫拉军队已处在强弩之末。胜负已经分晓。囚林的思绪逐渐飘远。
战争之后会是什么样子呢?人们的生活应该会有所改善……可到时候她会在哪里呢……
囚林的目光落在远处那位满脸充满怒火和不屈的将领身上,突然发现对方也正向她这边看来。
对了,她这张脸,整个奥赫拉帝国的人民没有一个人不认识的,对他们来说囚林是极其面目可憎的。
囚林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时,那位将军已经拉弓射箭。来不及了。
锥心刺骨的疼是囚林预期到的,可仍有出乎意料的事情。
“囚林啊,你怎么还是这么笨?”穆远挡在囚林前面,边说边低头看着那根箭头已经没在对方小腹里的箭。
囚林也低下了头,看着鲜血已经从对方被箭身贯穿的身体伤口中慢慢渗出,呆呆地笑了起来。
她笑着笑着眼睛就红了:“彼此彼此。”
战争胜利的号角声在土地的上空响起,邦国的民众忙碌起来,伤者被送去救治,死者被送回家乡。此刻却是大祭司最清闲的时候,他独自来到空无一人、被清理过的战场上,摘下面具对着这片被鲜血浸泡的土地深深鞠了一躬。
战争结束了。
元历118年,邦国军队打进奥赫拉帝国的版图内,占领对方四座城池,奥赫拉帝国的君主不得不签下停战协议书和巨额赔款。当时新上任的穆家主穆清熟知奥赫拉帝国的文化和习俗,他在和使者交流的过程中,大大改善了两国之间的关系,为邦国接下来四百多年的平静发展奠定了坚实基础。
最令人惋惜的是史上第一位转生者囚林死于邦国和奥赫拉帝国的决战中,很巧合地迎接了她的宿命,点燃自己来延续邦国无尽的荣光。
穆清继任家主后,他没有改动过那间书房里的摆设物件,白天他在里面处理各类公文和事物,就像只是借了穆远的房间一用。
停战三个月后的一个夜晚,穆清经过那间房间时发现门被人撬开了,里面有动静。他的第一个奇怪的念头是弟弟没死,偷偷摸摸回来了。但是穆远的尸体是他亲眼所见直挺挺地躺在棺木里,连棺材的木板都是他亲手钉上的。他可真是在痴心妄想。
穆清推开门,发现大祭司正在打包房间里面弟弟的东西。
“大祭司,您为何拿走我弟弟的东西?”穆清语气中透着明显的不悦,他平时一直很尊重眼前的这个人。
“我和穆远毕竟共事这么久,我带走他的遗物留个纪念。穆家主,你看见这些上一任留下的东西,想必是巴不得它们早日消失,眼不见心为净吧。”大祭司不给对方拒绝的余地,边说还边把一个女子的半身木雕小心翼翼地搬了起来。
“……也给我留点纪念。”穆清说。
大祭司把装凿子的一个盒子从麻袋里拿出来:“他没想到你会这么想念他。”说完便拖着个大麻袋离开。
“大祭司,我有话想问您。”穆清说。
“你们都已经得到你们想要的,不必多提往事。”大祭司说。战争过后大祭司又开始忙了,这会他要把东西带给死者后,还要去看一下文化部几位学者记录的这几年的大事件和几个已故人物的生平,他想在穆远的生平里添上“屡次对大祭司出言不逊”的污点。
穆清坐在空空荡荡的房间里,想起穆远参战之前找他喝酒时说的最后那几句话。
“当年我对穆明下手一事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吗?哥,我知道你认为我错怪叔叔了,这件事情我不想和你争论了。只是有些东西应该是你的……别急,你就等着它们名正言顺是你的。”
邦国西区是黑户和流民的聚集地,也是许多不知名富人隐居的地方。一个不知名的宅子中,一个男人正看着床上缩在被子里背对他的女人。
“下午院子里太阳多好,快起来和我一起出去晒太阳。”穆远伸手想去戳躺在床上睡了一上午的囚林。
“你别碰我。你别过来。”囚林又朝床里面缩了缩,一副非常忌惮对方的模样。
“囚林,你夜里对我可不是这么冷漠的。”穆远无奈地笑笑,叹了口气,拿上凿子去院子里雕刻了。
囚林又躺了两小时才有气无力地起床。她顶着头凌乱的头发依靠在房门口看着坐在院子里的穆远。
穆远面前摆的是囚林模样的那个半身像,这樽雕像他刻得很慢很慢,刻得栩栩如生,到现在只剩下雕像的嘴部了。穆远每天都坐在院子里苦思冥想,迟迟不去动手刻。
“你真的准备和我一直这样下去吗?”囚林双手交叉抱胸问道。
“这是你第七十六次问我了。是的。”穆远说。
“我们俩可以做什么?”囚林问。
“我可以先教你木工。”
“教会了之后呢?”
“那就和我一起去把这片树林的所有树干上都刻上我们俩的名字,这片树林刻完还有下一片树林。”
“无聊。”
“我们还可以易容之后去街上逛逛,你不是一直很想买掉我送你的木雕吗?”
“嗯……”囚林边说边慢腾腾向穆远靠近,她今日终于打算让对方直面一个问题。
“那时的那支箭让我以后不能有孩子了。”囚林边说边观察对方的神情。
穆远眼里一点遗憾都没有,只有心疼,他说:“我早就知道了,原来你一直在意的是这个吗?你找这种理由来赶我走也太拙劣了吧。”
“囚林,你不需要相信或怀疑我对你的感情,我不是还有半辈子时间来证明吗?”
囚林依偎在穆远身边,她眼睛发酸,最终却笑了。这大概是她笑的最好看的一次。
穆远沉浸在对方的笑容里,突然有了灵感,拿起了手中的凿子,记录下来了这个笑容。
十年多了,这樽雕像终于完成了。可穆远感觉他其实雕完了别的东西,是囚林的那颗木头心。
元历128年冬,当时的穆家家主穆清和大祭司相约在邦国西区狩猎为来年的祭典作准备,所经森林处,大部分树干上刻满了两位已故之人的名字。
穆清震惊之余,说道:“有人很怀念他们吧。”
“说不定是死者自己刻上去的。”大祭司开玩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