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辣子
文/静馨
她原名叫胡颖,别人背地里起了个外号,胡辣子,原因是她具备了女汉子几乎所有的特质,比如说:不会撒娇,大大咧咧,独立自强等等。后来,这个称呼就公开化了。
但最近半年,胡辣子的劲儿明显不及过往,整个人蔫吧了似的,而且逢人就说她好像有些魔怔了,大家笑着说傻子才不会说他自己傻,她觉得这话没什么好笑的。
忙碌一天之后本来是去散步,顺便散散心,既然是散步,带上腿就行,漫无目的地随心所欲走哪算哪,其余的都可以不带。但糟心的是,她总是管不住自己的眼睛和心。
就在等红绿灯准备过马路的时候,胡辣子看见了拐弯处连着的几家母婴店,她倏忽转过身径直朝其中一家母婴店走去。母婴店对她来讲就是种魔力的存在,她说自己魔怔,是因为只要听到看到与小孩子有关的物品,都让她迫不及待地想关注一下。店面的外面是欧式的设计,乳白色的外墙上装饰着各种卡通摆件,温馨之中又透着一点俏皮,她走到门前稍微顿了顿,伸手一一碰了碰卡通摆件,嘴角不自觉地轻轻扬起,然后迈步走进店里面。
胡辣子自己也说不清楚她是什么时候染上爱逛母婴店的毛病,在她看来,几乎与她胡辣子的性格格格不入,况且她也没有孩子。所以,她自始至终觉得这是个毛病,得改,得治。
胡辣子刚进去,就有满脸微笑的服务员迎了上来。
“您好!咱家宝宝多大了?”
显然,用“咱家”这个词,很容易拉近与消费者之间的距离,服务员特意还把两个字加了重音,笑眯眯地看着顾客的眼睛等待着答案。
胡辣子倒是浑身不自在,一直低着头躲闪着服务员的眼睛。“我就看看”为了一个人能安心待会,她生硬地吐出四个字。
服务员抿了抿嘴,“是给自己孩子看还是给别人看?”
胡辣子受不了这种穷追不舍的购物方式,她想逃走,可是心里又一万个舍不得离开,于是又生硬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我就看看”。
“好的,那您先看,有需要问我就好。”服务员走开了,胡辣子从心底长长舒了一口气,感觉周围的空气立马又变得顺畅了。
她慢慢挪着身体,用手轻轻地抚摸着一点点大的小袜子,小衫,小连体衣等,每一件她都认真地端详半天。突然,她看见一套特别眼熟的衣服,不,是一模一样,她伸出手,轻轻地捏住衣服的一角,捏着衣服的那只手不自觉地抖动起来,眼睛慢慢地模糊了,一大滴泪水沿着脸颊滚下来。是的,她给肚子里的宝宝买的第一件衣服就是这样的,“就是这样的”她喃喃自语。
服务员听见声音,以为是叫她,等走到跟前的时候,她们两人同时窘的转过了身,胡辣子放下衣服,仓皇跑了出去,撂下服务员怔怔得看着她的背影远去。
这事在她心里刚结了疤,还没长好,这会不小心又撕裂了,钻心地疼。
胡辣子其实不是真的胡辣子,她断然没有胡椒粉辣椒面一样的烈劲儿,如果有,也是被生活倒逼的。
自幼家境贫苦,父母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有了她之后,父母一直心心念念有个儿子,但之后的几年都没怀上孩子,于是求医问药求仙问道,终于在胡辣子7岁的那年,生了一个男孩,父母如获至宝,过了两年,又生了一个男孩,老两人异常欣喜,对两儿子疼爱有加。
胡辣子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向胡辣子转变的。父母去田间劳作,照顾弟弟是她的;做饭是她的;给家里牲畜喂食喂料喂水是她的;打扫庭院收拾屋子是她的。她怀里抱着扯着嗓子哭的弟弟无助地跟着哭过;也因为和面的时候面和的太硬,擀面杖擀不开累到胳膊酸痛,汗水浸湿衣服;从水窖一桶一桶提水,累到摊坐在地上……胡辣子不是没有在父母跟前哭闹过,但父母每次都是一句话,“你是大姐,就该有大姐的样子”,声讨无望的情况下,从此慢慢就成了大姐大。
等到弟弟要上学的时候,胡辣子已经上初中了。有一天,父亲把她叫到身边,说了很多家里不容易的话,临了丢下一句话“你一个女孩子,识几个字就不错了,别上学了帮我们务农吧,早些学点农活上的事,以后找个好人家就是了”。那一次,是她有弟弟后哭的最伤心的一次。
自那以后,胡辣子成了名副其实的胡辣子,她一心埋头干家务干农活,邻里乡亲都说,胡辣子都能比得上一个壮劳力,只有她心里清楚,只有自己够忙够累,就不会闲下心思胡思乱想。她的两个弟弟都上了学,她小小年纪就把这看做宿命,羡慕不来。
胡辣子18岁的那年,地旱得像皲裂的老树皮,村里的人种不了地无所事事只能望天兴叹,不知是谁号召大家修庙,一声令下,群起响应,家家户户的劳力扛着家伙什加入到了修庙的队伍当中,一部分年轻人趁机外出打工,胡辣子也加入其中。
她很久都没有像那几天一样兴奋了,启程前的几个晚上,常常激动的难以入眠,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月亮数星星。在离开之前,她突然觉得很多不能理解的都可以释怀了,早就想逃离的地方到底还是爱得深沉。
她和邻村的王小小去了北京,胡辣子从没有想过,也从不敢想,她有一天能去了北京。她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混出个样子来。
胡辣子就是胡辣子,找了一份销售的工作,在最短的时间把销售业绩做到了全公司数一数二,别人向她讨经验,她只扔下一句话“放下脸面,干就完了”,除了业绩好,她人也热情,说归说,但总会尽力帮助身边的同事。就是在那个时候起,她逐渐成了别人心中的胡辣子。胡辣子一直顶着一头短发,穿着也是男孩子的打扮,大家哥们弟兄叫着,在公司大有“大哥大”的风范。同时,胡辣子仍旧还是“大姐大”。
每个月的收入除了给自己留点作为生活费和学习的费用,其余的全部打给了父母,原因是两个弟弟要上学,而父亲因为修庙劳累,检查出腰椎间盘突出,干不了重活,所以到头来一家老小都得她照顾。胡辣子倒不放在心上,这么多年,都是家中的大姐大,她早习惯了,现在只是升了级别,成了一家人的大家长了。
有的时候,她会有一点成就感,毕竟和她年龄一般大就养着全家的并不多。但有时候,她又感到难过,她不是不想留长头发,不是不想买几件漂亮的衣服,不是不想把自己打扮的像个女孩子的样子,但是想想她肩上的担子,就不由得从思想上退缩了。
没有上完学一直是胡辣子心头的遗憾,于是自己又报班自学,一直学到本科文凭。就在那会,她遇到了自己喜欢的人,那年,她25。他们彼此爱慕,并且开始规划筹备将来的生活,胡辣子觉得自己在变化,同事也说胡辣子有点不像胡辣子了,她脸上就会荡起两朵红晕。
到见家长的时候,男方父母只听了她讲述的家庭状况后,就断然否定了她。胡辣子其实没讲什么,只是说自己有两个弟弟,父母都是农民。
他们最终因为男方父母百般阻挠而分道扬镳,她继续一心埋头于工作,弟弟要上大学了,需要钱。胡辣子重新成了胡辣子。之后的几年她再没谈过男朋友,眼看着身边的人结婚的结婚,生子的生子,她继续当着她的大家长。直到遇到自己的目前的老公。那年,她31。
他是个憨厚至极的人,同样家在农村,父母在他上高中的时候相继离世。和他在一起胡辣子觉得踏实,他们谁都不会说什么甜言蜜语,彼此要的都不多,只要待在一起就足够的那种。结婚是他提出来的,胡辣子父母觉得现在年轻人都讲究个自由恋爱,他们管不得,但彩礼该要还得要,一口价八万八,没得商量,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呢。他听不进去那么多,婚是要结的,八万八就八万八,他痛快给了。
婚后的日子过得很平静,他们去了石家庄,在那里重新找了工作,租了房子,他的钱还不够买自己的房子,媳妇的钱他很少过问。胡辣子继续努力地工作,父母说了,两个弟弟娶媳妇还得买房,希望她帮衬一把。
一年后的一天,胡辣子突然感到恶心难受,检查才知道,她怀孕了,那天,她欣喜若狂,把这消息分享给她老公的时候,他们俩喜极而泣。他说,接下来要拼命赚钱,在宝宝出生之前要给她俩一个家。
之后的几个月,他疯了一样工作,每天都是加班加点。胡辣子的烈劲儿仿佛一夜间散去似的,她的眼神里浸满了温柔,动作都小心翼翼,对于小生命的期待让她的生活熠熠生辉。也大概从那个时候起,她爱上了逛母婴店,并且为宝宝准备了第一套小衣服,在家的时候,就拿在手里一直抚摸着,胡辣子说,那种感觉能让她整个人融化。
她对之前紧张的工作放松了警惕,业绩开始下滑,提成自然是少了,而恰在那会,父母一个又一个电话向她催着借钱,说是弟弟娶媳妇女方要求有房才答应结婚,做了这么多年的大姐大,她最终还是习惯性地选择了顺从,手头的钱就都打了过去,而这让她深感愧疚于肚子里的宝宝,不自觉得给了她无形的压力。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它的后果却是她始料不及的。十周后医生告诉她宝宝胎停了,她死活不相信,奔走了好几家医院后,死了心。她的丈夫后来连续几个晚上烂醉如泥,到家一声不吭倒头就睡。日子像突然掉到了淤泥里,一直往下陷。
这之后,她人就蔫吧了,一个人的时候,就喜欢往母婴店跑,很多时候,都是走着走着就进了母婴店。今天也是如此。
胡辣子像逃离一样跑出母婴店的时候,她心底潮起潮落一般涌动着,一阵难过又是龙卷风一样袭来,大滴大滴的泪水涌出来,她真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扯着嗓子大哭一场。她的眼前浮现出父母,弟弟,还有她憨厚的丈夫,她感觉自己像陷入了梦魇,极力想醒过来但就是醒不过来,她希望此时她的枕边人给她一拳,把她唤醒,可那个憨厚的人只知道拼命的赚钱,像个苦行僧。
天暗了下来,路边的树下落满了小小的碎影,那是树叶路灯下的投影,胡辣子快步地疾行,好像再走快点就能摆脱她心里不断涨涌迭起的烦躁,但她又清晰的感觉到,这种烦躁如影随形,寸步不离,鬼魅一样一直跟着她,让她几乎窒息,尤其是走到这碎碎的密密麻麻的影子里,烦躁就如大山一般倾倒过来。
她把头埋地低低的,快步地走着,路上人烟稀少,车流也不多,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孤孤单单来回地变换着,也不知道在指挥什么,这让她看着无趣又可怜。她看都没看径直走过去。突然,她听到轰隆隆一声响,由远及近,像滚雷一般在耳边炸响,紧接着是一道刺眼的光和一声拉的长长的“呲呲”声。然后,世界就突然安静了。
胡辣子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是泪水涟涟的他,无助地像个孩子。好在她毕竟是胡辣子,那天的车祸并没有夺了她的命,医生说,肋骨骨裂,外加皮肉伤,养一段时间就好了。她看着裹裹缠蝉的自己,看着窗户透进来的阳光,看着身边的这个憨厚的男人,脸上绽开了久违的笑容,尽管很淡,但深入到心里。她突然就明白了,她舍不得放不下的宝宝不就是期待一个新生命吗?而她今天获得的不就是重生吗?
她捧起丈夫的脸,在这个憨厚的极具忍耐力的男人额上深深地吻了下去,并决定卸下包袱回家,回自己的小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