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的呼唤

  一声声真切的呼唤，一次次痛彻的心扉。

    天色灰暗，阴云再起，雪点飘落——偌大的长安城又一年陷入冬季。

    承华门外，一位身姿挺拔、神情庄重、浑身散发着阳刚气息的中年汉子身着戎装单膝跪地、一言不发——一身镶金的光明铠在雪罢初晴的日光照射下熠熠生辉，似乎透出几分血色与冷意。"宣——河北道行军大总管兼北庭兵马使李光弼觐见——"悠长而尖细的嗓音久久徘徊在殿外“是——”岿然不动的中年人抱拳施礼，缓缓挺身，昂首踏入宫门，耳畔仍回荡着城中百姓痛苦的呼声......

    安史之乱，大挫国力。胡虏假借助唐出兵收复失地之名攻陷长安后大肆屠杀，李光弼正值此时举兵杀入。城中早已是一片狼藉，寒风裹着腥气，大雨倾盆，挟着血水染红了整座城。吐蕃人烧杀抢掠，幸存百姓廖廖。李光弼永远无法忘记那座沦为人间炼狱的故都带给他的痛楚：随处可见的断肢、烧焦难辨的尸首、衣不蔽体的妇人、踩满蹄印的战旗…...；永远无法忘记那个从废墟残骸中被救出的躺在硬冷席子上奄奄一息的女童,药食不进、气若游息却执意为得到他一字回应："求将军为我阿爹阿娘、阿姊阿叔报仇，为全城报仇……"她面色惨白，一句话断断续续，咽气时仍紧抓他身上冰冷锋锐的铠甲。他咬紧牙关，闭眼又睁，低下头，沙哑应道："好……”他带着这份承诺策马驰往那巍峨殿宇沉眠之处。

    朱红的宫墙边杂草丛生，惟存暗黄的銮殿苦苦支撑着王朝最后的尊严，成为辉煌不再的见证。殿内，高堂龙座上那人目光阴沉、神色紧绷，一双干瘪的枯手轻抚在摆上烟熏的香案上，微颤的拇指在板指上来回摩挲，待中年人站定，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此次平回纥、安南诏、击吐蕃、破突厥、定安贼之乱,卿功不可没。""全仗陛下圣裁，天可汗威名永驻。”中年人深深一躬，拱手施礼，"依臣见，胡虏趁我朝内乱之际对我天朝子民掳掠奸杀，实属可恨。不知陛下何以论处？"一语毕，空荡的大殿霎时陷入沉寂。“大胆！陛下问话，尔休要僭越礼法，只管回答就是。”只见引他入殿的老太监一脸惊惧，赶忙扯着公鸭嗓出声打破了沉默，那令人难耐的的嗓音正与先前在宫门外笑眯眯暗示他皇帝想息战和谈的声音如出一辙。珠串缓缓拨动，早暮的君主——那个手握最高权力的男人早已在岁月变迁中磨灭了最初的血性。磨纸声渐止，一旁史官奋笔已停，中年人明白黑暗中有无数人紧紧盯着自己，如寒凉的毒蛇。终于，他嘶哑回应："按理当遣师伐之，然现下内乱初平，百废待兴，不宜再起兵戈。依臣见，可与之和谈。"屈辱的泪水从这位铁骨铮铮的汉子眼中无声地流出。他终于抬头，虎目直视珠帘后的明黄龙袍，座上那人似松了口气，正似笑非笑的与其对视。他极力咬着嘴唇，鲜血溢流，史官重拾快干涸的毛笔，研磨落笔。当下无言，珠串声止，"便依卿之见。退罢！”"是——"他缓缓跪下，双手交叠，额头重重叩下。珠帘声乱，君王绝情隐于殿后、没于黑暗。空寂的大殿惟留一人长跪，好似仍回荡着那声泣血般的"是”……

    出宫门，他步伐沉重，大雪漠然又起，愈下愈凶，步步留下脚印。如何与满城亡魂交代？后世子孙如何看我们？自己一字之应埋没了多少是非对错？回念过往今昔，脑海中闪过一幕幕令人目裂之血海深仇。无奈落寞，白发已生，宫墙背后是摇摇欲坠的江山。他紧握双拳：以国生为国死，以天下生为天下死。他抖落肩上雪花，仰天闭目。

    忠君与民，孰对孰错？

  “将军，要违抗旨意出兵西北吗？”一旁的将士试探地问道，四下默然。

    岁暮天寒，彤云酿雪，中年汉子独自策马啸西风，踏着青石板路驰向遥远的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