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来的一个梦

文/玄宝
1
没想到会在澳门遇到沈浪山,朱颜有点意外,又有点尴尬。
因为当时她手上提着两大袋子的内衣裤,都是一些断码的尺寸或者有勾丝的产品,公司规定,这些都要拿回深圳,联系品牌公司,做退货或其他折扣处理。
下午三点钟,她还在威尼斯人商场的分店里,跟店长一起盘点这批库存。上司杰奎琳一早到了港澳码头,在微信里不停地催促她:“朱颜,你快点,我们五点的船回蛇口!”末了又吩咐她,“记得坐商场的免费巴士过来,坐的士的话公司不给报销。”
朱颜的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手头上的工作却不敢停下来。终于快四点时,她才清点好这批货的数量,打包了两大袋子,准备从威尼斯人商场地下一层的赌场西翼穿过,然后坐免费巴士去码头。
经过赌场门口的时候,高大黝黑的南洋保安硬是拦住她,要检查她的证件,朱颜腹诽:拜托看看我这张老脸,都快三十了!不要每次都检查我的证件!很烦!
毕竟是人家的地盘,不得不低头,朱颜撒气般地把两袋内衣往地上一丢,准备从背包搜出通行证来,谁知有个袋子没绑好,几件大码数的内衣从袋子里掉出来,撒在她脚边,不止保安,旁边都有人笑了出来。朱颜手上还捏着通行证,“唰”一声,从脸一直红到耳根,顾不得其他,赶紧蹲下把那几件内衣捡起来,胡乱塞回袋子里。
“朱颜!”一声轻微的惊呼,毕业快十年不见的沈浪山就这样出现在她面前,手上还拿着一件黑色的性感蕾丝内衣,他似乎不经意地扫了一眼标签,又扫了一眼朱颜,挑了下眉:38E,不错。
保安检查过朱颜的证件照,似乎带点夸奖和调笑,用不标准的普通话说:“小姐,你很漂亮。”
朱颜气呼呼地收回通行证,瞪了他一眼,又转头向着沈浪山:“好巧。”而且好丢脸!
沈浪山一如以前,高大挺拔,如今几乎高了她两个头,长手长脚的他顺手帮朱颜拎起两大袋内衣,问她要去哪里。朱颜说赶船,小小个子的她走得飞快。
“老同学,那我送你过去吧。”沈浪山笑着,把她往地下车库带去。
沈浪山在一辆红色高调的特斯拉面前停下,放好她的东西,又帮她把车门打开,绅士派头十足,跟朱颜记忆中的那个青头男孩子有很大的不同。
心真是大,万一沈浪山是坏人呢?车已经出了车库,朱颜才想起这个问题。
沈浪山似乎没有这些弯弯绕绕,熟练地转着方向盘,看得出来对澳门的路况很熟悉:“毕业都快十年了吧,你倒没怎么变,我一眼就认出你了。”大眼睛的小姑娘。
朱颜有些拘谨:“过年的时候,老猫他们搞了次高中同学聚会,你怎么没来?”
“出去旅游了,没赶上。”沈浪山戴着墨镜,眼尾似乎有一条若隐若现的纹路,是比以前多了点成熟。一会儿,似乎想起了点什么,带着点笑意,转头问朱颜:“怎么需要买那么多内衣?”
朱颜闹了个大红脸,跟沈浪山说,自己现在算是半个内衣买手,这是一批要处理的货。
“size不错。”沈浪山笑意逐渐放大,朱颜原先有些轻微恼怒,随即也笑了出来。
“你在澳门工作吗?”朱颜问。
“嗯。”沈浪山点头,用粤语说了句,“揾食。”
都一样,离乡背井,为了三餐一宿,朱颜想。广东话真有意思,把生存称之为“揾食”,寻找食物,原始又直接。
来不及有更多的叙旧,下车时,沈浪山主动加了朱颜的微信:“你下次来澳门找我,带你去吃正宗的葡国菜。”朱颜笑笑,点头说好,拎起行李往候船室走去。
在船上,杰奎琳似乎在翻动那一袋子的内衣,突然问:“你买香水了?”
朱颜愣了一下,看着杰奎琳手上那瓶淡粉色的香奈儿,不动声色地点点头,接过来放进包里,内心漏跳了一拍,这款香水,有个美丽的名字:邂逅。
2
那一天之后,沈浪山和朱颜每天都保持着微信聊天。
似乎所有人都知道了朱颜最近在行蜜运,因为她总是抱着手机低头发笑。朱颜也知道自己傻,可这样的心情,要怎么忍得住呢?这是一段感情美好的时期,你知道我喜欢你,我不说你也不说。我知道你也喜欢我,你不说我也不说。像一根羽毛一样,搔弄着彼此的心。
说了去吃葡国菜,沈浪山就开大半个小时的车,绕山绕海,载着她去了黑沙环海边。海边有一家简朴但惊艳的餐馆,香槟喝到微醺,朱颜用手撑着脑袋,巧笑倩兮望着他。沈浪山克制得体,除了出门时提醒她下台阶握了一次她的手臂,其余时间始终没有越过雷池一步。
饭后,他们在海边散步,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只能听到温柔的海浪一声一声地袭来。沈浪山半是认真半是玩笑:“以前总说私奔到天涯海角,这里,就算是澳门的天涯海角了。”
朱颜心跳有些急,以为沈浪山要说出一些令人心动的话来,然而他什么都没说。那个愉快的夜晚就在这样咸咸的海风中结束了。
每一次深圳和澳门往返,沈浪山除了接送,总是给她带一两件礼物,有时候是首饰,有时候是包,有时候还是香水。
朱颜有些犯难:“我总不能一直收你的礼物,多不好。你有想要的东西吗?”
沈浪山伸出手去揉了揉朱颜的头,总算亲密了一点:“下个月16号我生日,你有空陪我吃顿饭就是最好的礼物了。”
这有何难!朱颜笑着答应他生日那天见,挥挥手,又入关了。
吃饭很容易,送礼物就难了,沈浪山似乎什么都不缺,朱颜发愁,临近沈浪山生日了还没想到送什么。
14号晚,天文台发布公告:12级台风袭击东南沿海地区,澳门和珠海将受最大的影响,请市民15号夜晚到16号中午不要出门。
那怎么行?她还答应了沈浪山陪他吃饭呢。
发往澳门的船已经没有了,朱颜当机立断买了15号下午到珠海的最后一班船,请假一路打车到蛇口港,码头空荡荡的。台风欲来,海浪正重重地卷着港湾里的船。直到坐上了船,在晃荡的海上,朱颜才开始怕起来,这艘船在海上细如发丝,丝毫没有力量。朱颜吐了三回,摇了一个半小时的船才到珠海。
下了船,车站外是倾盆大雨,她白着脸给沈浪山发了条微信,告诉他在一个商务酒店大堂等他。这样的风大雨大,沈浪山以为朱颜不会出现,没想到她还是来了,在电话那头有些激动:“等我,我马上来!”
朱颜有些发抖,坐在大堂里看着外面风雨飘摇的城市,带着满身风雨,她漂洋过海来看他,不知为什么,突然滋生出一股巨大而甜蜜的勇气。
沈浪山到的时候,已经是快晚上八点了。他几乎是全身湿透,浓密的头发用手指粗糙地往后撩去,看起来像个经典的大背头,身后背着一个巨大的背包,湿漉漉的双臂一把把朱颜抱起来,几乎令她透不过气。他们的第一个吻就这样发生了,忘乎所以,不顾其他,带着这一刻所有的爱意。
房间里,沈浪山光裸着背,有一下没一下地亲吻着朱颜的肩膀,用胡茬子轻轻刮她的脸颊,朱颜手臂上一阵鸡皮疙瘩,埋在他怀里笑。他们已经这样躺了有半小时了,窗外是怒吼的台风,令这一对小情人越抱越紧,难分难舍。
半晌,朱颜摇着沈浪山的手臂:“我饿了。”
沈浪山用力地亲了她的额头一口,坐起来,从那个巨大的背包里拿出一堆食物,像是要准备逃难一样:“就是怕你饿着,都是给你准备的。”
饱暖过后,最容易的就是思淫欲。
他们在床上闹了半天,朱颜带着一股撒娇口吻:“你生日,我没买礼物,你会不会生气?”
“你能在这里,就已经很好了。”伴着窗外的风雨声,沈浪山很满意。
朱颜突然从床头拿了条包食物的绳子,在自己手上绑了个蝴蝶结,示意沈浪山解开,沈浪山拉开那条绳子,朱颜蹦起来,坐到他身上:“我把自己绑了蝴蝶结送给你,现在拆了礼物,可还喜欢?”
沈浪山似乎轻轻叹了口气,很快又笑了出来,眼睛都眯了,紧紧抱着怀中的可人儿:“这是我收到过最好的礼物,简直喜欢得不得了。”

3
沈浪山似乎特别有时间,即使在朱颜忙得头昏脑涨的时候,他也有空在一旁等着,安抚她偶尔被上司折磨的毛躁情绪。只要是朱颜在澳门,他们就一直住在五星级酒店里,两人单独待在一起时,沈浪山把她吻得昏天暗地,映衬着外面灯红酒绿的巴黎人铁塔,分外迷离。那些时候,朱颜觉得自己像是进入了某种不知时间为何物的奇幻世界里,而她想待在这个世界里永远不走出来,这个世界太轻太幻太美好,这种纸醉金迷的美丽令人深深迷恋。
沈君,潘驴邓小闲也不过如此了。朱颜偶尔得意。
第二天晚上,巡店过后,朱颜就被沈浪山接走了。他身上有一丝丝酒气,近身贴着朱颜,呼出来的热气正喷在她脸上,朱颜咬唇:“怎么喝那么多。”
“陪大哥喝了一点。”沈浪山有些不正经,把领带一把扯开,“喝到一半想起你,就跑出来了。”
朱颜轻笑,步伐轻快。
“是不是没有下过赌场?”沈浪山今晚眼睛有些红,他似乎特别爱亲朱颜的发顶,拉了她往威尼斯人负一楼赌场走去,“当时就是在这里遇到你的。”
的确,来澳门十几次,这是第一次为了赌博而进赌场,赌场是个花花世界,一堆红红绿绿的按键和浮动的数字,输和赢的人不时爆发出吼叫声,像极了剥离人性,只剩野性的动物。
朱颜带着好奇,不懂怎么玩,最后被沈浪山带着去买大小,不到一个小时,居然输了两万的筹码。沈浪山似乎不在意,在她耳边说:“我帮你赢回来。”
接下来像是见证奇迹的时刻,沈浪山带旺了整个赌桌,赢了整整八万,朱颜抱着他的胳膊,带着崇拜:“你怎么那么厉害!”
“那当然!不然怎么当你男人!”沈浪山傲娇地扭头,一转身,进劳力士给她买了块绿水鬼。
买完了表,两人来到赤龙面馆吃面,朱颜看着手腕上的绿水鬼,晃头晃脑,特别可爱。
“今晚我还有其他事,不能跟你一起过了。吃完面,叫车给你回公司宿舍。”沈浪山捏了捏她的脸。
“好,那明天再见。”朱颜乖巧地答应。
沈浪山送她上了的士,弯下腰来深深地吻她,甚至咬伤了她嘴唇一角,关车门时用了很大力气,像是做了个艰难的决定。
这是她最后一次见到沈浪山。
从此之后,沈浪山像是人间蒸发了,无论朱颜怎么找都找不到这个人,他像是一滴水融入了大海,再也没有了影子。
这个时候朱颜才开始慌了起来,交往了大半年,但她连沈浪山在澳门的住所都不知道,他的工作是什么也不清楚,她不知道要怎么去找他。
朱颜以明眼可见的速度瘦了下去,她去了一个茶餐厅,沈浪山曾带她来吃过早餐。前台一个点菜的小伙子叫阿喜,沈浪山带她来时,阿喜笑嘻嘻地叫她山嫂。
如今阿喜像从来没见过她一样,客气地问:“靓女食咩啊?”
“我来找沈浪山。”朱颜望着阿喜,期望从他这里听到零星消息。
“靓女,我们这里没有这个人哦。”阿喜仿佛失忆,面对朱颜再三的逼问,他不耐烦,“靓女,你不吃东西就不吃,不要阻碍我们做生意!”说完转身,还骂了句:“痴线!”
过了几天,沉寂许久的高中群突然热闹起来,老猫在群里说:“你们知道吗?沈浪山跟他哥在澳门帮大陆贪官洗钱,前段时间后台被抓,连夜逃到泰国去,跑路了!”
消息爆出,群里惊叹无数,大家纷纷跳出来,做事后诸葛亮:“难怪这几年都没他消息!就知道这小子不老实!”
后来不知道怎么又扯到从前,有同学说:“以前他还挺喜欢朱颜的,上学时老偷看她。幸好朱颜跟他没瓜葛,不然可惜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大家在群里发着哈哈哈的表情,约着下一次聚会,话题很快就过去了。
朱颜是下班回到家才看到的信息,目光定格在“跑路了”三个字上面,眼睛仿佛下了一场又一场的大雨,怎么也止不住。
那个台风夜,沈浪山抱着她,在她耳边喁喁私语:“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朱颜,我文科极差,但是这两句诗,十年也没忘掉。”他是真的喜欢她啊。
有陌生的电话进来,朱颜擦干眼泪接听,说有个快递。
朱颜打开门,一个方方正正的纸盒子在门口,快递员已经走了。她进屋,有些疑惑,拆开一看,一盏拉绳碧绿色的复古民国风的台灯,她曾经和沈浪山说过喜欢这样的灯具。
找了一会儿,在灯的底座下找到一张卡片,写着沈浪山那歪歪扭扭的字,朱颜一眼扫完,无力地蹲在地上,双手捂脸,泪如雨下。
沈浪山写道:朱颜,日子过得飘摇颠倒。但你是这几年来,我拥有过最美的梦。忘了我,往前走。(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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