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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庚入梦,不是人间

2017-08-19  本文已影响0人  世外所安


01.不期而遇的酒友

我人生中拥有的第一部诗的全集,是在一次唐诗朗诵比赛上得的奖品,至今还放在我的书架上。那次朗诵比赛我选的是《将进酒》,而到了场地我才发现,假如有十个人来参加比赛,那么就有六个朗诵的是《将进酒》,在我上台之前,已经有两位女生,一位男生朗诵过这首诗了,并且收效都不错。

当我登台的时候,我报出诗名的瞬间,我已看到台下有许多人的脸上都显现出不耐烦的神情。“哎呀,怎么都朗诵这首诗,听都听腻了。”但我没像前面几位同学把演绎都仅放在音调和音量的控制上,在我开始吟出“君不见……”之时,脚步不由自主地开始漂移,就像踩着泼了水的寒冰,险些跌倒又将将站住,我的情感非常自然地顺着诗句流露出来,该澎湃的时候,我脑海里有一条如龙飞啸的大江东流,该低回的时候,我仿佛感到自己已经垂垂老矣,一伸手就能摸到满头的白发。

“与尔同销万古愁,与尔同销万古愁……”

朗诵到最后,在胸中奔腾如海的情感像被刚出鞘的快刀断开,刹那间我真的感觉到如许的寂寞,而台下的同学都愣愣地看着我,似乎还没有回过神来,老师深深地点了点头。后来有一些人说,我很有朗诵的天分,也有一些人说,当时他们仿佛看到了诗人和我融为一体。但我有自知之明,只好尴尬而不失礼貌地笑笑。

“是李白的语句调动起我的情感,那一刻我拼命追赶那个灵魂。”

我想这是最好的回答,而我收到的最好的奖品,也是我在文学路上到目前为止最好的礼物,就是那三册《李太白全集》。那天我回到宿舍之后,把他们放在我的桌上,一直看到傍晚又放到我的床边,而到入夜之后,我又把它放到了我的枕边。宿舍的窗外林木茂密,依稀见得明月,现世的生活似乎如水般平淡无奇,可总有人能把这潭水酿成酒。

他是李白,他是文学世界的浪子,是所有深爱中国诗歌的人的挚友。

放李白全集的书架

02.他不是纯粹的天才,而是纯粹的诗人

教授唐代文学的老师在给我们上课的时候,每逢李白就要抒情一番,后来我们私下里问他:“老师,为什么偏偏到李白这里,您不去做那些比较理性的分析呢?”

老师的微笑尴尬而又不失礼貌:“因为我不想分析李白,我也无法分析李白,他就是个天才。”

是啊,李白是真能将一生活成传奇的人,一如他的诗,时而潇洒不羁,时而傲然飘逸,时而清新,时而瑰丽,时而豪迈,时而柔情。他会像书斋宿儒慨叹:“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也会如红尘侠客高歌:“脱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甚至若隐居老道般:“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他会像个浪荡公子醉吟:“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他也是个温柔少年,低唱:“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他也会因不见长安而愁,因相思而摧断肝肠。

一直以来,我都不想去写关于李白的任何语句,文学有言象意三层,我的言语不足以勾勒出他在我心里的象,他在我心里的象也不足以彰显尽他留给我的意。每当我写到他,不仅能看到那个仰天大笑,平交王侯,纵使出身蓬蒿也能占尽风流的身影,还总能效法他仰首望断万里浮云,听到江海碧波滚滚奔腾,还能看到春林初盛时清澈的春池边植满的桃花,更能体会到那一轮清寒的明月,在他来前的孤寂,他在时的伤感和他去后的落寞。

任何真心喜欢中国诗歌,仰慕李白的人都不想去分析他,可他是中国文学中流的礁石,中国文学的正统——诗歌,在他之后峰回路转。西方人心中,他是古老中国“儒”、“道”、“侠”三种文化的合体,甚至被他们描绘的那个温文尔雅的李白形象,已经代表了我们古老国度所有的浪漫。

可李白不是一个天才,所以他的人生才会有诸多坎坷,他是彻头彻尾的悲剧。

李白的身上,兼有那个包容的时代最流行的三种文化,而他也深受这三种文化的煎熬。他总觉书生不及游侠,在那个金戈铁马,人人都希望立功边塞,配飨凌烟阁的盛唐,李白自然也愿如鲁仲连“却秦振英声,后世仰末照”。他的用世之心无比强烈,渴望如张良鲁连,功成后飘然寻仙而去,顾向平原笑。

可惜现实却并不如他想象的那么容易。

他曾师从赵蕤学纵横术,十五好剑术,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但盛唐并非乱世,他的心太过诗性,那日渐昏暗的朝堂,也终究没有他的用武之地。他只好如屈原,如贾谊流窜海滨,醉酒度日。

他的悲剧实则是艺术人格的悲剧,并非一个时代的悲哀。他在现实里终究没有像大鹏扶摇万里,可在文学的世界,他真的“垂辉映千春”了。

在诗的领域,他似乎真的是上天派下来的仙人,让中国的文学从火星燃起的一小片光亮,经风吹后成为熊熊大火。

李白一生执着于复古,他的诗高妙绝世,却始终不离“国风”和“离骚”的樊篱,他也曾经三拟《文选》,可以说虽然他不参加科举,却已把当时的科举考试的指定教材烂熟于心。他曾遍取诸家诗集,并且原则上多多益善,不分高下,远自鲍照、庾信,近自四杰、陈子昂,甚至无名诗都无所不观。是以他海纳百川,如胡震亨《唐音癸签》所言:“无由得其所伐之材与巧铸灵运之迹。”

但后世如同明七子也曾着意复古,甚至提出“文必秦汉,诗必盛唐”,把古人的辞章句法研究得彻彻底底,模仿得惟妙惟肖,明清两代学人,做学之扎实刻苦,可以说前代均无法可及,但为何终究无法超过那个似乎并不在诗上着意太多的李太白呢?

我觉得后人并非不能超过李白,而是不能超过另一个旷古绝今的诗人——杜甫。

杜甫曾有一句诗最为著名:“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杜甫就那个在世界中一眼看见冰冷的人。他的身影比李白在古代儒生的心里更加伟岸,所以后来的儒者,做诗前总要向漫漫长河中望一眼,用力找找。他们都住在杜甫的千万间广厦内,不敢出来,也出不来。他们在那些广厦之中费力挑选出一间适合自己的小屋子,加上锁,不接天地,不见山水。

自杜甫之后,中国的诗便如拭剑有法,拔刀有术,再也没有从前那样缥缈而不可及,但在他之后的所有诗人,在他之后的所有诗,就似乎都像小孩终于长大成人,行了加冠之礼,从此有规矩,有方圆,却再无古时的烂漫。他们的复古,只是在那个黑漆漆的洞穴里找到了生物的尸体,却未找到他们赖以生存的水源。

杜甫是那个创造未来的人,而李白结束了过去。

李白之前的诗人,无论是阮籍,陶渊明还是谢宣城,他们并没有着意去做诗,诗对于他们来说不是一项事业,而是与本体生命契合的东西,是那个独具个性的灵魂的释放。采芙蓉以为佩,歌关雎思无邪,李白的天才只是发自真情,他没在浩如烟海的前人著作中迷失自己,所以能纯乎天籁,接之余韵。

许多人包括我学的第一首诗是他的《静夜思》,李白是我们一生的诗的源头,而李白找到的是诗的一生的源头。

03.永远活在春天的人

如果以武侠譬喻诗人,那么李白应该是楚留香。桃花里生,桃花里死,一生都只是二十来岁,浅笑弯弯,从未凝眉。所贪恋的,不过是温凉的月色与酒,一柄长剑划过文史长河,偷走了无数人的心。

教授我们唐代文学的老师曾笑称:“李白永远活在天际,别有天地非人间,他的视角是俯视的,他的生活是贵族的,他只属于盛唐,那个中国最强盛的年代,战乱一来,他无法落下凡尘,看到最肮脏的那些苦痛。”

可当我读他的诗的时候,我却并不这么觉得。杜甫是能将人间疾苦演绎到极致的人,而李白的世界永远是乐感的,他的诗句就如同他的人一样,纵使心中千般寂寞,月色多么寒冷,也总能生出一点不合时宜的温暖来。那些温暖恰恰根植在最为平凡的人间泥土,他有兄弟,有儿女,有妻子,会因买酒的老翁离去而黯然伤神,追问:“纪叟啊纪叟,在黄泉没有我李白,你的酒要卖给谁喝呢?谁又能喝出它的好呢?”

人生几许寂寞,知己所以难得。谪仙二字,仙字虽好,终不如谪。

有人说,那年的雪,下得好大好大。只是一阵无意穿堂风,却偏偏引来山洪。杜甫去世之后,中国的诗如独孤求败长埋深谷,小李飞刀买舟江湖。山河望尽,便满目皆是郭靖和令狐冲。盛夏之后的深秋,无边落木,萧萧凋零,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可我总觉得,这些话太过悲观。文学永远不会死去,只是总会变换形态流传。或许纯粹,或许商业,或许高雅,或许通俗,只要存在就一定蕴藏着某种力量。所以不如多读读李白的诗,并非追悼过往,只是那可能是一种找回文学原初力量的绝妙方法,世间之事,总是无心插柳却最有可能成功。

最后例行,博君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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