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孔子真的想过要去投靠费宰公山弗扰吗——长夜孤灯话《论语》
前面说过,《论语》的后五篇内容驳杂,来源不可靠,有很多章节真伪难辨。比如1705和1707两章,崔述便认为其所记载的根本不是事实。因为1705章记载的公山弗扰召孔子一事与堕三都相关,所以兄弟就把对这两章的分析附在“堕三都”一节之后。
1705公山弗扰以费畔,召,子欲往。子路不说,曰:末之也已,何必公山氏之之也。子曰:夫召我者而岂徒哉。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
畔:同叛,两个字同音假借。
何必公山氏之之也:前一个“之”是助词,表示倒装。后一个“之”是动词,适也,前往某地的意思。这句话的正常语序是“何必之公山氏”,将公山氏放在前面是为了表示强调。
徒:空也,如徒然,徒劳。
东周:不是今天所谓的东周西周,而是“兴周道于东方”的意思。
孔子提倡“君君”、“臣臣”,孟子又说:“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公山弗扰据费邑反叛,就是“陪臣执国命”,是使天下无道之乱源。这样一个乱臣贼子,召孔子,孔子居然想要去,子路阻止他,还振振有词,这无论如何也说不通。
后来的学者为了将这一章讲通,为孔子寻找了很多理由。有的说,《左传》中费宰写作“公山不狃”,与《论语》中的“公山弗扰”写法不同,二人实非一人。其实,史书上同音不同字的例子多了去了,不能因字不同就说不是一人,这与阳虎写作阳货是一个情况。
还有的说,这件事确曾发生过,公山弗扰以费叛时确实召过孔子。当时孔子认为,公山弗扰叛的是季氏,并不是鲁君,而孔子的主张一直是张公室、抑三桓,所以孔子之所以要去投奔公山弗扰,只是想要借助他还打击三桓,使鲁君重掌国政。
有的甚至从文字上作文章,这一章里的“召”字前面没有主语,所以召孔子的并不一定是公山弗扰,而应该是季氏。
如此种种,都是意在为孔子辩护。
也有人认为,这一章所记绝非史实,崔述就持有这样的观点,并有过精辟的分析:
依据《左传》,公山弗扰以费叛,发生在定公十二年。季氏将堕费,此时的费宰公山弗扰便公然叛,帅费人袭鲁。当时的孔子正为鲁司寇,定公和季氏对其信任有加,堕三都完全是由孔子主导,公山弗扰恨他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去召他呢?即便召他,孔子也断然拒绝。
而且,公山弗扰不得志于季氏,便与阳虎勾结,之前阳虎作乱,背后就有公山弗扰的支持。受这样一个小人任用,能有什么作为?孔子竟然会说能“为东周”,能兴周道于东方,这不是笑话吗?就是才智平庸的一般人也会明白这一点,更不要说孔子了。太史公也觉得这件事有诸多不通之处,所以将它前移到定公九年。《孔子世家》上说:
定公九年,阳虎不胜,奔于齐。是时,孔子年五十。公山不狃以费畔季氏,使人召孔子。孔子循道弥久,温温无所试,莫能己用,曰:“盖周文武起丰镐而王,今费虽小,傥庶几乎!”欲往。子路不说,止孔子。孔子曰:“夫召我者岂徒哉?如用我,其为东周乎!”然亦卒不行。
假使真如太史公所言,这件事发生在定公九年的话,那么新问题也随之而来。如果公山弗扰以费叛是在定公九年,那鲁人为何不征讨呢?叔孙氏的郈邑反叛,几个月之内就两次围攻。为什么费邑反叛,竟然四年之间没有应对措施,直到定公十二年才开始行动?而且,《左传》记载,定公十二年,仲由为季氏宰,将堕三都。若公山弗扰果真已在定公九年就反叛了,则当时费邑已不再为季氏所有,邑宰公山弗扰又怎会在定公十二年季氏要堕费时再起兵叛乱呢?
《孔子世家》又在定公十三年引用《左传》定公十二年所记的这件事:
定公十三年夏,孔子言於定公曰:“臣无藏甲,大夫毋百雉之城。”使仲由为季氏宰,将堕三都。於是叔孙氏先堕郈。季氏将堕费,公山不狃、叔孙辄率费人袭鲁。公与三子入于季氏之宫,登武子之台。费人攻之,弗克,入及公侧。孔子命申句须、乐颀下伐之,费人北。国人追之,败诸姑蔑。二子奔齐,遂堕费。将堕成,公敛处父谓孟孙曰:“堕成,齐人必至于北门。且成,孟氏之保鄣,无成是无孟氏也。我将弗堕。”十二月,公围成,弗克。
太史公将同样一件事系于定公九年,又系于定公十三年,不是前后矛盾吗?所以这件事根本是子虚乌有,这话也绝不是孔子所说。而且,堕三都这件事,《春秋》三传均记于定公十二年,太史公说是发生于定公十三年,是明显的错误。崔适说“《史记》之诬十之七八。”《史记》兄弟没有全部通读,但是单就《孔子世家》来说,其中不实之处不没有十之七八,至少也有十之三四。
而钱穆认为,“公山弗扰以费畔”中的“畔”,不是公然带兵叛乱,而是指定公九年之时,公山弗扰暗中支持阳虎为乱于鲁。当时公山弗扰虽然尚未公然帅费人以袭鲁,但他的所作所为仍然可以称之为叛。这种说法太牵强,叛乱就是叛乱,哪里还有公开不开公、举兵不举兵的分别?
既然这一章所述并未在历史上真实发生过,那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论语》之中呢?崔述认为,《论语》传至西汉,有鲁论、齐论和古论,这三种版本各有出入,西汉末年的张禹将它们合而为一,号为张侯论。当时张禹官位最高,所以张侯论最后流行于世。对此,兄弟在前面已有交待。张禹在最后编定《论语》时,不当删而删,不当采而采,没有深究一些章节的真伪,取舍草率。崔述认为张禹不论是为人还是学术水平都不怎么样,他为保功名富贵,谄媚篡汉的王莽,汉世江山之存亡尚且不问,更何况圣人之言,他能认真判定真伪吗?
根据定州汉墓出土《论语》,写于西汉初年,在张禹之前很久,其中也有公山弗扰以费畔一章。这说明,将这一章编入《论语》的,罪责不在张禹,或许是曾参和有若的门人所为。前面兄弟论述《论语》之不可解时,讲到过这个情况。
1707佛肸召,子欲往。子路曰:昔者,由也闻诸夫子曰,亲于其身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佛肸以中牟畔,子之往也,如之何。子曰:然。有是言也。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缁。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
佛肸为中牟宰。赵简子攻范中行,伐中牟。佛肸畔,使人召孔子。——《孔子世家》
佛肸,读作必细。
于,以也。亲于其身就是亲以其身。
磷,薄也。
涅,黑色染料。
缁,黑色。
匏,音袍,草本植物,果实像葫芦,但比葫芦大。不能食用,可以剖为两半作舀水的瓢。记得小时候,在塑料制品盛行之前,这种由匏瓜所做的瓢家家必备。
佛肸是晋国范中行的家臣,为中牟邑宰。鲁哀公五年,晋国的赵简子伐中牟,邑宰佛肸抵抗赵简子。《孔子世家》中的“佛肸叛”就是指这件事。佛肸叛乱,召孔子,孔子欲往。子路就阻止老师说:以前我听您说过,亲以其身行不善之举,这样的人所占有的邦邑,君子是不去的。佛肸以中牟叛乱,您这次怎么又要去呢?孔子辩解道:是的,这话我的确说过。但是,磨而不能使之薄,是真正的坚硬。染而不能使之黑,是真正的清白。我怎能像匏瓜那样,只是挂在那里好看,人们却不食用?言下之意,我空有知礼之名,却不受重用,不能使天下有道,这样不是办法啊。即便中牟以佛肸叛,但我一定会出淤泥而不染的。
佛肸以中牟叛和公山弗扰以费叛一样,这一次,还是子路阻止孔子,孔子还是振振有词,确实让人感到奇怪。为什么都是叛乱的邑宰召孔子呢?为什么都是子路来阻止孔子呢?又为什么结果都是想去而最终未能成行呢?孔子说磨而不磷,涅而不缁,意思是说自己出淤泥而不染,既然不染,离这些叛臣远一点就行了,为什么非得去投奔他们呢?所以,“佛肸召”和“公山弗扰召”应等同视之,都是后人的臆想附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