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

2019-06-07  本文已影响0人  谭元奎

                 《一》

 三爷是个不幸的人,一辈子没有结婚,当然没有子嗣。不结婚的原因是什么,作为晚辈,我们不便去打听。我推测,有可能是生理上的原因吧。不过,三爷还算幸运,在四十岁那年,三爷收了一个养子,这养子不是别人,就是他的亲侄子,也是我的亲幺爸。幺爸的到来,改变了三爷的命运。

  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有人说多子多福那绝对是个笑话,因为那时的农村特别穷。尤其是山区,很多的大家庭在吃饭穿衣上都成问题,我的父亲兄弟姐妹五个,父亲排行老三,下面还有一个妹妹和弟弟。父亲那时还断断续续读了几年书,上了小学四年级。但我的幺姑和幺爸就没这份福气了,他们赶上了三年自然灾害,又加上奶奶的突然病逝,家境显得更为窘迫,他们也就没有机会去上学了。

  我的爷爷经过反复权衡,决定把幺爸“过户”给我的三爷,减轻一下生活压力,三爷那时正值壮年,干活是把好手,一个人的日子过得非常轻松,比家大口阔的爷爷一家子显然快活得多。但是,三爷的内心却十分凄苦。他一无妻室,二无子女,进进出出,形只影单,那种冷清清,戚戚然的感觉每天都在刺痛着他的神经。当得知爷爷要将幺爸送到自己膝下,三爷心花怒放,乐开了怀,还备了两桌酒席,搞了个“交接”仪式。

  幺爸那时已经八岁,略有些懂事了,虽然那时食不裹腹,衣不蔽体,但要让幺爸从这个大家庭中脱离出来,去跟着别人过日子,那怕是自己的亲三叔,但幺爸就是不干,死活不走,为此事爷爷和三爷伤透了脑筋,两弟兄采取大棒加胡萝卜的方法,一边是威逼恐吓,一边是循循利诱,好不容易才把幺爸“制服”,但幺爸依然不老实,隔三茬五就偷偷跑回来,在老家赖上一阵子。

  三爷和爷爷各住一个大队,两地相距几十里,一个八岁年龄段的孩子能够翻山越岭,独来独往,这让很多乡邻都惊叹幺爸的胆量。其实在那个一穷二白的年代,人们除了对饥饿和寒冷的恐惧,其它还有什么值得可怕的呢?

  幺爸自打进了三爷的家门,吃穿用度方面上了一个大台阶。最值得一提的是,幺爸背起了书包,走进了学堂,跨入了“好儿郎”的行列。在那个年代,很多贫下中农的子女不是在田间地头放牛割草,就是玩泥巴,能够上学读书那是件很光荣的事。幺爸虽然调皮,但天赋极好,读书十分用功,一口气读上了高中。不幸的是高中毕业那一年,学校因受到WG的冲击,幺爸不得不中断学业。回家务农两年,七十年代末,全国恢复高考后幺爸去参加考试,以全乡第二名的成绩考入了武汉农业大学。幺爸成了村子里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大学生,这成了全村人的骄傲,也成了我们家族的至高荣耀,据说那时的三爷高兴得就象范进中了举,整天疯疯癫癫的,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好一段时间才恢复正常。

  这也难怪,三爷年轻时孤身一人,深居简出,寡言少语,平常在接人待物方面一直是低调行事,自觉矮人一等。现在可好,儿子考上了大学,学成归来,国家安排工作,官大官小不说,总归是个干部,到那时候,风水转到家门口,谁还敢把干部的爹不当回事?三爷是越想越乐,越乐越想,俗话说,乐极生悲,三爷一高兴冲昏了头,精神上有点不正常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儿。

  《二》

  幺爸大学毕业后,没有去从政,而是选择了教书育人,他被分配在县城一所高中任教,这个结果多少让三爷有些失望,从三爷的内心来说,他一直希望儿子风风光光地当一个大官,管一大批人。三爷在年轻时见惯了那种场面,公社和大队三天两头在开会。台下挤满密密麻麻的群众,台上赫然坐着一位领导干部,手里拿着一份讲稿神采飞扬地作报告,台下时不时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对这些作 报告的领导们,三爷佩服到了极点,三爷总梦想儿子将来也和他们一样,大手一挥,一呼百应,多神气,多威风。但后来,三爷还是想通了,三爷说,当老师好,是铁饭碗,稳定,没有起起落落,一辈子受人尊敬,不像有些当官的,鸿运当头时在台上风风光光,一旦下了台,什么都不是,跟闲人差不多。

  关于在幺爸的婚事上,三爷费尽了心思,三爷一直希望幺爸在乡下找一个好女人,勤劳朴实的,温柔贤惠的,能够帮三爷分担家务的,三爷曾托人帮幺爸物色了好多个,但幺爸就是不理会,跟三爷辩理说:“爹,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搞老一套,现在时代进化了,人的观念也改变了,国家政策也一再提倡婚姻自由、婚姻自主,您老人家怎么不懂形势呢?”

  幺爸因为在县城工作,自然想找一个有工作单位,而且是一个有城市非农业户口的姑娘,很显然,三爷在这一点上不得不作出让步,但三爷提出了要求,要幺爸在城里安家后别忘了老家,一年要多回来几次,特别是过年一定要全家人在一起吃两顿团圆饭,幺爸一听,眼眶就湿润了。“爹,你就放心吧,儿子不是无情鸟。哪怕是到天边海外,儿子都忘不了这个家。何况我只是在县城里,离家只有百十里路程,现在交通好,说回来就回来了。”

  幺爸后来在县城里安了家,婶娘是烟草公司一名会计,幺爸一有空就在婶娘耳边讲三爷的故事,讲三爷年轻时的孤独茫然,讲三爷有了儿子时的喜悦冲动,讲三爷为了儿子读书含辛茹苦,讲三爷对未来生活的憧憬。

  婶娘一边听,一边唏嘘不已。

  幺爸经常回老家,给三爷带回一大堆的东西,从不定时,如果逢上学校和烟草公司放长假,幺爸就携同婶娘及小女儿一同回去。逢上大过年,幺爸一家子总要在老家和三爷呆上一个星期,尽享合家之欢。那时,三爷的精神状况极佳,红光满面,谈吐铿锵,腰板挺得直直的。三爷常在乡邻们面前夸耀,说儿子儿媳们不单有出息,还孝顺,懂礼节,自己这一辈子活得值。

  随着时间的推移,幺爸一家子回老家的次数渐渐减少了,这主要是因为婶娘对回后乡已心生厌倦,那时候,到三爷的住所还没完全通公路,每次回去至少还要走十多里山路,深山峡谷的,行走起来,高一脚,低一脚的,婶娘的高跟鞋就磨坏了好几双。

  特别是那一年冬天,婶娘带着女儿回乡下老家。那天大雪初歇,母女俩手拉手在积雪上缓步前行,一不小心,婶娘脚下一滑,母女俩同时就滚进了路边的灌木丛里,婶娘费了好大劲才从里面爬出来,可怜的小女儿被拉出来时,竟然满脸是血,已被柘刺扎伤多处。那一次,婶娘火冒三丈,赌咒发誓,再也不回这鬼地方了。女儿也开始抱怨,说乡下的条件太差,连个像样的卫生间都没有,茅房里臭哄哄的,蚊虫满天飞,淋浴设备也没有,一个洗澡用的大木盆还身兼多职,脏兮兮的,看着就发怵。

  婶娘母女俩再也不愿回乡下,幺爸也没有办法,以后的日子他只好利用假期间独自一人回去,给三爷送一些钱和衣服包括一些常规药品。但三爷不高兴,总要清查一下:“媳妇和孙女儿咋不回来呢?”幺爸不敢说实话,就编些假话说,孩子在补课、学绘画、学跳舞,孩子他妈也在单位上搞培训,脱不开身。起初,三爷还信以为真,但时间一长,三爷就明白了其中的原委,知道幺爸是蒙他的,三爷不说什么只是苦笑几声,摇摇头。

  《三》

  因为长期一个人生活,再加上年龄也越来越大,三爷感到精神上十分空虚,为了转移注意力,三爷开始大量饲养动物,小猫、小狗、鸡、鸭啥的,整天屋里是鸡飞狗跳,三爷觉得这样热闹、有趣,我在三爷家里,曾亲眼见过这个场面,我和三爷刚用完饭,还没有来得及收拾桌上的饭菜。几只公鸡就跳上了桌,在碗里啄个不停,三爷不赶,听之任之。一会儿,一只大花猫也从地上跳上了桌子,把一群鸡吓得乱扑腾,结果把两只碗打破了,哪知三爷却哈哈大笑,一点儿也不生气。

  三爷最得意的是,在他的楼檐下筑有一排燕子窝,数一数,足有六七处痕迹,三爷会想办法,为了吸引燕子前来筑巢,他在门楼下的檩子上钉上一排大小适宜的小木板,小木板与楼板呈平行状,间距约四五寸许,这样一来,燕子一方面可以歇歇脚,另一方面筑起巢来有所依托,十分方便。每年的三四月间,三爷的房前屋后,成群的燕子飞来绕去,衔泥筑巢,哺儿育女,煞是热闹。三爷说,家燕这小东西有灵性,没有门风的家庭燕子不会去筑巢,燕子专挑人丁兴旺的去处,麻雀单住旺处飞,燕子比麻雀高级得多,如果有那一窝燕子完成了生儿育女,举家出走后,三爷就及时将燕窝捣毁,清理干净。三爷不想让其它的燕子随方就圆,坐享其成。他要亲眼看到每一对燕子在这儿一点一点衔泥垒窝,一天一天哺育后代,慢慢去完成一个新家庭,看着燕子繁衍的全过程,三爷由衷地感到无比宽慰和满足。

  《四》

  三爷的生活本该是平静的,但突然有一天,这个局面却被打破了,那是因为有一天三爷上山去拾柴,忽然发现山上的十来根大杉树被人偷走了。那都是端端直直,两尺多粗的,还是三爷年轻时亲手所栽,三爷说,这些大杉树在将来修房子能派上大用场,金贵得很。三爷气坏了,他提着锣在村头跑来跑去,一边敲锣,一边大骂盗树人,一时间在村里闹得沸沸扬扬,也是事有凑巧,没过几天,三爷的两头猪突然又死在圈里,三爷认定,这绝对是有人投毒,故意害他的,而且矛头直指左邻右舍。后来经兽医鉴定,确诊猪不是被毒死的,而是死于猪瘟,但三爷就是不信,三爷把几件事综合起来一分析,他认为现在处境很危险,所有人都紧盯着他的财产,在打他的主意。他虽然有儿子,但儿子却不在身边,远水不救近火,自己辛辛苦苦挣下的一份家业,包括肥沃的土地,大片的山林,还有全木构造的房子,这一切,他已没有能力去保护。

  三爷陷入了极度痛苦之中,一方面他想牢牢把守这一份家业完整地把它交给下一代。而另一方面被自己视若生命的家产在儿子儿媳们眼里却并不值钱,他们从没有表现出继承的热情。

  三爷迷惘了,一下子失去了方向。

  他饭吃不下,觉睡不好,精神也恍惚起来。他每天一大早就在村口漫无目的地骂上一通,然后又哭上一通,没有人敢和他搭话,所有人在他眼里都是敌人,个个居心叵测,不怀好意。

  乡邻们都替三爷的健康状况担忧,有人便给幺爸打了电话,要他赶回来瞧瞧。幺爸回来后,着重于做三爷的思想工作、中心思想是: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人的身体是最重要的,健康和寿命才是根本的东西,三爷不爱听这些,他突然对幺爸提出了一个问题:“我百年之后,这份家产怎么办,你打算怎么处理?”

  问题来得很突然,一下子把幺爸问住了,本来幺爸以前也曾考虑过这个问题,三爷归天之后,幺爸一家子归乡务农肯定不现实,但这份产业交给谁呢?是卖掉?还是转让亲戚?或者是捐助给村委会,抑或是永远让它保留着?幺爸一直还没有考虑成熟,看着三爷期待的眼神:幺爸不敢贸然回答,他灵机一动,就把这个问题像踢球一样踢了回去:“爹,您的看法呢?”

  三爷没有回答,过了好半天,他才对幺爸说:“你走吧,你们学校课程抓得紧,别耽误了上课,我的事你不用操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过了两天,幺爸走了,硬塞给三爷八百元钱,三爷大哭,好歹不收,幺爸只好作罢。

  幺爸走后不到一个星期,三爷的毛病又犯了,整天又哭又闹,,饭也不做了,饿极了就啃些生红薯,有时候到了半夜,三爸还像鬼魂一样在村口四处游荡。

  明眼人都已看出来了,三爷患上了精神分裂症,好心的领居就打电话问幺爸怎么办,那时,幺爸正带着毕业班,已临近高考,正是冲刺阶段,没办法请长假,幺爸就打电话托重我父亲去帮忙照看一下。

  父亲去后,三爷的记忆也开始有些模糊了,他目光呆滞,表情木然,嘴里嘟嘟嚷嚷,好半天才吐出一句:“你来干什么?谁叫你来的?”

  为了防止晚上三爷到处乱跑,父亲就陪同三爷一起睡,这样过了四五天,有一天清晨,父亲一觉醒来,却发现三爷不见了,父亲十分慌张,大声呼喊着四处寻找,一些乡邻闻讯后,也急急忙忙行动起来,开始地毯式的搜索,大家忙活了一个上午,最后却在房子背后的那一片树林里发现了惊人的一幕:三爷自杀了!

  三爷面对着一棵松树,双腿跪在地上,他脖了上套着一根细绳子,绳子那一头挂在离地不到四尺的树杈上,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树杈生得这么低,比三爷的身子还要矮,绳子是这么的细,这究竟是如何让三爷窒息身亡的呢?

  村里有几位老者说,这是天意,三爷今年七十三,正在劫数上,阳寿当尽,上吊自杀不过是个引子而已,大家都信服这个说法。

  三爷死后,我们这些族人们都及时赶来,安排三爷的后事,幺爸由于不懂农村的风情风俗,所有的大小事务都由父亲操持安排。

  三爷入土为安后,我们清点了一下三爷的财物,三爷还有二千多斤玉米,五百斤谷物,小杂粮薯类若干、腊肉十多块,我们还在三爷的箱子中翻出了二千多元钱。新衣服七八套,这都是平时幺爸孝敬老人的东西,好多人都不明白,三爷什么都不缺,吃不完,用不尽,干嘛想不开要自杀呢?

  我当时分析说:“三爷是由于长期孤独,思想上缺乏交流和疏导才患上了精神分裂症的,三爷的死和物质上的需求没有必然的联系。”当时,除了幺爸表示认可,没有人同意我的说法。

  《五》

  2000年的一个夏天,正是五一劳动节期间,我忽然接到幺爸打来的电话,幺爸说,近段时间老是心烦意乱,晚上做恶梦,老梦见少年时因为逃学被三爷提着棍棒追打,醒来时,浑身是汗,他说他想趁这几天放假回一趟老家给三爷垄垄坟,烧点纸。我笑着说:“幺爸,您也迷信吗?”幺爸说:“不是迷信,我是觉得近两年没有去祭奠你三爷了,心里老是不安,觉得对不住他,也不知道你三爷的坟是否塌了,碑动了没有?你有没有时间陪我去看看吧!”我没有犹豫,满口答应。

  那天我和幺爸忙活了一下午,把三爷坟前坟后的杂草清理得干干净净,在坟头上培了厚厚一层土,还在三爷的坟前栽上一棵矮人松,在焚烧纸钱时候,我看见幺爸跪在坟前,双目微闭,嘴里念念叨叨,我不知道,幺爸说了些什么,也不知道三爷在另一个世界里是否听到幺爸的声音。

  折身走的时候,幺爸还想再看一眼当年曾住了二十多年的老房子。说实在话,老房子因为年久失修,已破败不堪了,屋顶到处是漏子,门前及台阶上都长满了杂草,我和幺爸站在门口谁都没有说话,幺爸仰望着天空,似乎在追忆着什么。

  忽然,一群燕子从远处飞过来,在老屋的上空盘旋着,叽叽的叫声顿时打破了我们长时间的沉默。

  我说:“您看,今年又有燕子回来筑巢安家了。”

  幺爸摇摇头:“不可能,这燕子是家燕,习惯和人相处,房子没有主人了。燕子是不会来筑巢的”。

  我正将信将疑,抬头再看时,几只燕子在屋顶绕了几圈,唰啦一声,朝向远处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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