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靴子
小时候特别期待过年,到那时候,可以有好东西吃,有新衣服穿,还能天天见到爸爸。
爸爸是开长途的,一年也见不到他几次面。
不过,他是一个见识过大城市生活的人,每次回家都会给我带一些新颖时髦的东西。
有一年,我在学校里看见别的小姑娘穿了一双很漂亮的鞋,后来才知道这鞋叫靴子,很得女孩子的欢喜。
爸爸不常打电话回家,我也记不清是否会打给他。
应该是有打了的,毕竟家里人会想念他。
我和他提起人家小姑娘穿了一双好漂亮的靴子,语气是欣羡的,大概透过手机听筒他也能想象得到我当时是怎样得眉飞色舞。
他笑着答应我,过年,爸爸也给你带一双靴子回来,保证要比别人的都好看。
我开心地握紧手机,享受来自爸爸的宠溺。我要告诉其他人,我爸爸会给我带一双超级好看的靴子回来,我爸爸答应的,我也会有一双好看得不得了的靴子,是我爸爸带回来的。
小孩子的心思很简单,有了一个盼头就会一直盼下去,不管大人许诺时是无心还是有意。
爸爸回来的那天晚上,我最终没撑得住,睡着了。
本来我是不肯睡的,因为我要等爸爸回来亲手将靴子给我。这样一份喜悦连时刻都不能出差错了。
时间太晚了,哈欠一个劲儿地打,爸爸还是没有回来。妈妈说,你先睡觉,等你爸爸回来了,我再把你喊醒。我说,那你一定要在爸爸回来的第一时间把我喊醒呀!妈妈说,好。
也许有妈妈的保证,我便乖乖去睡觉,很快就睡着了,以至于见到爸爸的时候都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
我翻身起来,听到爸爸的声音,有点气妈妈昨晚居然没有喊醒我,害我没能第一时间见到爸爸,没能见到昨天的爸爸,是和今天不一样的爸爸呀!
下床踩到一个硬盒,黑色的包装,四四方方的。打开看,里面躺着一双好看非常的靴子,我人生中第一双靴子,爸爸送给我的靴子。
我至今还能清晰地记起这双靴子的外形,光泽鲜艳,通体赤红,靴帮处缀着用黑色羊羔毛围成的花式,比我见过的任何一双别的小姑娘穿的靴子都要好看。
爸爸推开门来到我身旁,问我喜欢吗?我完全浸溺在兴奋之中,喜欢的话还没说出口就扑棱棱地点头,还能怎样表达自己的高兴呢?
我当着爸爸的面换上靴子,尺码刚刚好,穿起来很舒服。我像一个走T台的模特,来来回回地在爸爸面前表演着自己的兴奋,而爸爸也是一个富有“品味”的观众,静静欣赏着这场独一无二的走秀,他的眼里似乎盛满昨晚的月光,是温柔的,又似乎裹挟着昨夜的尘风,是不可言说的。
作为爸爸,理所当然地拥有好眼光,所以才会为女儿挑得如此合心意的礼物。女儿在你眼皮下长大,你有多爱她,就能多了解她。
我很快就穿上爸爸送我的红靴子去学校了,只是我还舍不得无所顾忌地踩它,竟连走路都不知该如何走,踩下去的每一步都好像提着蓬蓬裙的公主般矜持,红靴子底下生出绮丽的红玫瑰,我告诉别人,这是我爸爸带给我的。
红靴子是我最珍爱的鞋,无论如何,我都会将它表面擦得干干净净,总希望它还如从前般光泽耀眼。但是,时间久了,什么东西都是会变的,哪怕你再小心,再呵护,再舍不得,它最终还是不可避免地变旧,直至成为一堆破烂。
爸爸还是缺席了我完整的童年,和一个我不知名也不识面的女人跑了。妈妈是知道这个女人的名字的,大概也知道她长什么样,不过,妈妈不告诉我,就像不告诉我那晚归来太晚的爸爸,她总是不忍心打扰我的好梦的。
时间真是神奇,曾经舍不得放手的,最后都因模糊了样貌,碾碎了记忆,而让人不得不放弃。也许不是遗忘了,只是再也找不着了,所幸就当丢了,或者,从未存在过吧。
后来的日子里,我拥有过许多双靴子,颜色各异,版式多样,全都好看得不得了,全都得到过我的青睐,而我也再没见过过去的那双红靴子,即使偶尔想起来,也只会哦一声,原来我还有过这么一双鞋。
它是怎样被丢弃的,我已经想不起来了,大概在要找它的时候就已经不见了。可能是穿多了,磨破皮了,底变薄了,帮口松了,款式旧了等等原因。它在不起眼的角落里被岁月打磨得泛黄,陈旧,松垮,仿佛等待着被微生物分解,然后再融进土地里,无声无息。它在空气里悄然风干,榨出最后一点往昔的渣滓,燃烧掉它的光鲜靓丽。它逃不开宿命的追踪,即使它蜷缩得那么不起眼,它还是占了一方地,勾起了不必要的麻烦。有一天,所有人都受够了它的存在,它就被毫不犹豫地扔进了垃圾桶,和一堆腐臭恶心的脏污待在一起,并且没有人会去找它,更可悲的是,没有人会记得它也曾被细心擦拭,捧在一个小女孩的手心里,在那过去的时光里承载无限的爱意。
我走在马路上,看到好多小女孩穿着如今最流行的靴子款式,竟然找不到一双相类似的红靴子,想来它已不再新鲜,甚至沦为落伍。
我心里的落差不是因为把那双红靴子丢了,也不是因为再找不到过往的喜悦,而是在某一刻想到那天我问爸爸的话以及他的回答。
你怎么知道这双靴子我一定会喜欢?你是怎么挑的?
哦,爸爸请一个漂亮阿姨挑的,她说小女孩喜欢这样的东西。
是这样的呀!我想起来了,害我还傻乎乎地以为,一个爱你的人,是该多了解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