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钥匙

做了肝部结节穿刺手术，结果被告知确定为肝癌晚期，在“拒绝治疗”一栏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时，主治医生语重心长地劝我，小伙子，你还年轻，就这样放弃，太可惜了，你要对我们医生的能力有信心啊，我们可以一起努力，战胜病魔…而我只是疲惫地朝他笑笑，说了句我明白您的好意，感谢您为我考虑这么周全…

一个人走在大街上，四周的市井声依旧纷纷扰扰，对于这个世界，每看它一次，便少一次了，心里觉得不舍，却已无力抗争。就这么走着走着，脚尖好像踢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一把钥匙。

我把它捡起来，放在手心里仔细端详着，凹凸不平的金属表面，有着不少细小的划痕，在太阳底下反射出银灿灿的光泽，用硬物轻轻一敲，会发出清脆的响声。

不知道这把钥匙是开什么锁的？这让我心里一时间充满好奇，我拿着它试图插进人行道边上一扇旧铁门的锁孔里，不行，插不进去。嗯，也可能是哪户人家的房门钥匙，或者车库？商铺？学校后勤保障部门的储物室？

我认真思考着，像个幼儿园里的小孩子。接下来的日子非常忙碌，我以自己家为中心，对三百六十度周边的居民小区住宅进行了地毯式排查，在我周密的测算和记录下，确保了没有一户人家被遗漏，不过可惜，也没有一个锁孔能被打开。

然而我并没因此而气馁，我向小区周边一所大学里的有关部门说明了情况，在校行政部负责人的专门陪同下，我试着打开学生宿舍楼、教室、食堂、活动室、教职工办公室甚至门卫室的每一扇门，可是大部分锁孔连插都插不进去，偶尔有一个锁孔被插进去了，钥匙却根本无法转动。

每天晚上，我趁着深夜路人稀少，偷偷来到各条马路沿街已经打烊了的商铺，尝试着或许能打开其中某一个铁锁，结果却仍以失败而告终。

可能是人在无比忙碌意念集中的时候，会呈现出忘我的精神状态吧，这些日子以来，我很少有察觉到肝脏部位的疼痛，有时候我甚至怀疑，当我在过度专注于“帮钥匙找到与之相配的锁”时，癌细胞是不是自动被身体的内循环解体故而消散了？

上个星期，我写了封信给博物馆，主要说明了关于想用那把钥匙去试开一下他们馆内收藏的古代铜锁的意愿。前天下午，回信来了，副馆长和我约定了去博物馆的具体时间。我兴致勃勃地准时到了那里，博物馆的工作人员非常热情，带我去试了大小不一、年代各异的青铜、黄铜和银制锁头，我也知道能打开的机率非常渺茫，但他们如此耐心、热忱的接待让我深受感动。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还陆续去了外地的一些城市，在各种壮阔、神秘的建筑物门前试过钥匙，虽然旅途奔波非常劳累，而且隔一段时间，我的肝就会突然痛一阵子，但总的来说，因为这是一段寻找期待的旅程，所以兴奋总是大于辛苦。有时候我觉得，只要一直这样向前奔走，生命就没有尽头。

不过我最终还是回到了自己生活的城市，自己的家。这些日子以来，每一天都在期待、尝试、失望与再尝试的交织起伏中度过，我感受到了“追寻”的意义，也感受到了为这把钥匙寻找到一个匹配的锁，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

经人介绍，我找到一名老锁匠，我说，老师傅，麻烦您给我这把钥匙配个门锁吧。老师傅愣了一下，拿起我的钥匙凑近了看，过了一会儿，点点头，表示接下了这活儿。

过了两天，活儿完成了。是一个精巧的、同样是银色的门锁，老师傅帮我结结实实安装在我家的房门上，还客气地免收了额外的安装费。

如同一个磅礴的仪式，我能隐隐听到心中海浪的呼啸，海水的波涛高耸跃起拍打在我肩膀上。钥匙的齿轮插进锁孔，我的手腕轻轻转动，细微的金属触碰的声响，我的听觉神经微微颤抖…

那是长久以来心心念念的感觉，像温暖的电流一样柔化我的心扉，我知道钥匙终于拥有了它的归宿，忍不住泪流满面，踏破铁鞋的久远追寻所带来的疲惫，此刻突然蜂拥而至盈浸满我的身体，于是我在家门口的水泥地上坐了下来，把头靠在木门上，勉强抬起那愈发沉重的眼睑，看一看晶莹闪亮的钥匙静静地安插在锁孔里…今天，是个美好的归期，我在心中和它一起，感受着欢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