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车程一个半小时
在许多年后,每当我经过那粉⾊霓虹招牌时,总能想起那位坐在我的⼆⼿车后
排的⼥⼈,在⼀个午夜。
我停在路边,没有熄灯,左转向灯还在⿊夜中急促的闪着黄⾊的灯光。不⼀会
⼉,⼀位⼥⼈应着昏暗的粉⾊霓虹从楼梯上⾛下来, ⾛向我车的后座。白⾊的
⾼跟鞋在陡峭的阶梯上显得格外耀眼。深深的乳沟外裹着的是⼀件纯⾊的齐臀
连衣裙, 身材保持的很好,⾄少吸引住了我的眼球。⼤红⾊的唇膏,仿佛能看
穿⼀切的眼睛,还有外围深⾊的眼影,这⼀切,却遮不住眼角的岁月。肌⾁略
显松弛的⼿臂拉开了车门,塞满衣物与玩具的⼤饺⼦包被安稳的放在后座,她
坐下,关上了车门,动作很轻。
“你好”,⼀个四⼗多岁⼥⼈的声音从后座传来,“知道地址么?”。
“知道,知道。”,从后视镜里望着她的我略显紧张,“以前在那个市上⼤学,从
悉尼去那的路还是挺熟息的,放⼼吧,不会迟到的”。
“哦,没事⼉,你慢慢开,别超速,安全第⼀。”
“那是,那是。”,说完,我呆了⾜⾜⼀秒,右转⽅向盘,驶上了空旷的马路。
我专注的开着车,沉默,占据了整个车厢五分多钟,直到她在后视镜里看了我
⼀眼后,整个空⽓开始循环流动起来。
“以前没见过你啊?新来的?”
“是啊,是啊,阿才说有急事要回国,介绍我来的,这是我的第⼀单呢。”我与
她在后视镜里相对,回答道。
“哪个阿才?是福建来的那个?”
“对,对,就是那个福建阿才,他昨天上飞机还是我送的呢。他之前送过你的
单?”
“嗯,和他还挺熟的呢。可惜啊。”
“可惜?”
“嗯,听老鸨说,被警察发现了,估计是回不来了。”
⼼里⼀沉,开车的注意⼒彻底被打乱了。估摸着算了算,阿才在悉尼⾄少呆了
也有⼗年之久了,怎么说⾛就得⾛了呢?回想起他像⼤哥⼀样照顾我的日⼦,
我终于明白昨天他在机场时,用粗壮⽽又有⼒的双⼿拍着我瘦弱的肩膀时说的
话,“小⼦,你成绩好,好好学,⼀定要留下来,找个好⼯作。”。
我的未来是他对未来的想象,可他离开时的笑容还是和以往⼀样充满活⼒与坚
定。
车在寂寥的灯光中穿梭,我又陷⼊了 22 岁的沉思。
“还要多久到?”
“是啊,他像⼤哥⼀样照顾了我挺多的。”,这是我的答非所问。
她嘴角的微微上扬没有逃过后视镜里我那双爱观察细小变化的眼睛。
我忽然意识过来,“哦,哦,马上要上⾼速了,下了⾼速还要⼀刻钟,⼤概⼀个
半小时吧。”。
“你要不先睡会⼉?”我问道。
“不了,等会还要⼯作呢。”
我的左⼿在遮阳板里摸索,抽出了⼀张 CD。车厢里回响起《幽灵三重奏》,
“这曲⼦叫什么?”她开⼝问道。
“哦,哦,这是《幽灵三重奏》,贝多芬的。喜欢听?” 我答道。
“嗯,好听。我听过他的《⼤公三重奏》,总听,在国内的时候。”
我透过镜⼦望了望,她望着窗外,仿佛在思念着谁。
“小伙⼦,还在上学,还是⼯作了?”
“悉尼⼤学,研究⽣马上要毕业了。”
“真的啊?那你可是我⼥⼉的学长咯,她年底就要来悉尼⼤学报到了。”,提到
她⼥⼉时,她的眼里如同能放出光芒般神采飞扬。“她学习成绩可好了,省重点
熊猫班前三...”
“妹妹⾼三要毕业了?”,我的好奇打断了她的继续。
“没,⾼⼆,不准备要她⾼考了,先来这边读⼀年预科。国内⾼考压⼒太⼤了,
我不想要我⼥⼉吃这个苦,再说啊…”, 她顿了下,“国内太不公平,⽣活压⼒太
⼤了。还是留在澳洲好。”
“你打算怎么留?”我好奇。
“我 pr 快下来了,等她来了,也可以给她办身份了。”
我没有追问,也没有必要追问,只是点了点头。
留在澳洲,她是在逃避呢?还是在追求?
总⽽⾔之,在⼤浪淘沙的⼀批批⼈潮中,她能留下了,马上就要达成自⼰的愿
望了。
“她学习能⼒我⼀点都不担⼼,就怕她不喜欢这里的⽣活,不能适应这边的学校,
唉,像你们年轻⼈喜欢这边的⽣活么?”,她问道,问得很急切,仿佛我就是她
的⼥⼉,想知道我的回答如同她所想的⼀样。
“我?我是个⽆所为的⼈,崇尚自由,怎么快乐怎么过。要说喜不喜欢这边的⽣
活,确实这边太⽆聊了,有时候⽆聊的让⼈难受,⼀成不变的成活从我的青春
开始,也确实⽆法接受。” ⽆意间我说出了我四年来最真实的感受。
她把头撤向了窗外,又似乎在思念着谁,“⽆论如何我不能要我的⼥⼉在泥潭般
的社会里奋⽃,挣扎。我要给她创造⼀个更公平的环境去追逐她自⼰的梦想。”,
“ 哦,哦。” 我点了点头,注视着前⽅远光灯照⾊的笔直的⾼速路。可梦想?当
梦想这个词出现在我脑海里的时候,我又向自⼰发问,⼀个只比我刚离开家时
小⼀岁的姑娘的梦想会是什么呢?我只知道,我从小学到的是追求更好的成绩
和更好的学校,还有那五花⼋门被培养的爱好。“你说,时间过的真快,我离开
她快⼀年了。我⼥⼉。” 说着话的同时,她从椅背后递来⼀张拍立得。借着远
光灯的泛光,我影影约约的看到⼀个清纯的齐刘海带着微笑。下面空白处还有
⼀句“妈妈,我会想你的。”,字体很秀⽓,很美。“可不,时间过得快的很啊,
⼀晃我都四年没有回家了。” 我叼起⼀根烟,划开了 zippo 的盖⼦,微微地把头
向后撤,“不介意?”,象征着争得同意后我擦亮了⽕⽯。深深的吸了⼀⼝,向
窗外呼了⼀⼝长⽓。我妈又在⼲嘛呢?也在想我?循环的《幽灵三重奏》舒缓
的起伏,仿佛在唤醒沿路沉睡中的树⽊。
同是母亲,⼀个盼着来,⼀个盼着回。
“有《⼤公三重奏》么?我想在听⼀遍,麻烦了。”
“哦,哦,有的。”
音乐,是⼀种能勾⼈魂魄的东西。在它的环绕下,我的背沉重地粘在了椅背上,
整个⼈都快埋进靠椅里了。她双腿并得很拢,略微右倾,⼗指交叉着,放在两
腿之间。她的眼睛,如同射穿了我的⼼,嘴角又⼀次微微上扬,真的很细微。
“想家了?”,她身⼦前倾问道,伴随⽽来的,是⼀股浓烈的香⽔味,略带刺鼻。
“想。”,这是我今晚最简短的回答,因为我在沉默,是⼀种想家时⼀贯的沉默 ,没有人去分享和述说。
“你说为什么我们要离开这么远?难道就真的会比在国内过的好?”
“很疑惑?”
“有点,不,应该说疑惑有⼀段时间了。”
“你疑惑就对了。”,仿佛她的话语不是从嘴里说出的,⽽是眼角的岁月在倾诉
着⼀切。“你这个年龄疑惑是正常的。知道为什么么?你把未来许许多多的时间
点会发⽣的事纠集到现在这⼀个时间点里去思考,去猜测,⽽未来的时间点是
有依赖性的,也就是说,疑惑就是⼈在同时猜测未来许许多多个时间点所发⽣
的事或别⼈的⼼理。”
“未来的时间点是有依赖性的?”我左⼿不知觉的挠了挠头。
“对,在离现在近的时间点里,你所做,所想,和⽣活状态,都会影响到下⼀个
时间点你所做所想和⽣活状态。”
我若有所思的灭了烟头。
“也就是说,你把不可能确定的太多的时间点放在⼀起去猜测结果就会疑惑。所
以,你要做的就是做好最最眼前的事,⼀步⼀步的按着每⼀个时间点⾛,把每
⼀个时间点⾛好,你的疑惑就迎刃⽽解。”
她在看穿我的⼼思,穿的透底。
我从前排座椅间的箱⼦里拿起了阿才给我准备好的胡椒喷雾,捅进荷包。熄灭
了车灯,我和她⼀起下了车。这是⼀户富有的⼈家。这房⼦在⼀座⼭上,很⾼,
⾼的可以看见远处的海。我扶着她⾛在通往房⼦⼤门的花园。花园很⼤,⼤的
离谱,游泳池般⼤小的池塘,还有⼀条小溪贯穿了花园的左右两侧。⼀排排的
玫瑰带着钩刺在夜晚散发着清香。因为没有灯,这⼀切显得阴森。开门的是个
老头。他很⼲净,稀疏的白丝整齐的贴在脑勺上,宝蓝⾊的眼睛,深浅不⼀的
老年斑零星的散布在他激动的笑容上。客厅不⼤,多的是书,整堵墙整堵墙的
书。凌乱的 A4 打印⽂件堆在壁炉前⼀尘不染的⽺⽑地毯上。直觉告诉我,这
是个孤独的老⼈,⼉⼥早已远远的离开了他。我程序化的确认安全后,注意到
了他熨过的 polo 衫,“请问,对她满意么?”我问道。咧嘴的笑声中透露着难以
控制的满意。他的蓝⾊眼睛在⾦丝眼镜后面直勾勾的盯着她饱满的胸部。我想,
有⼀种死法叫窒息,他应该就是想窒息死在那里面的⼈。⽽此时,我看到了她
的笑,却不是自然的笑。我关上了那孤寡老头的门,点着烟,坐在门前的楼梯
⼝,时⽽低沉,时⽽⾼亢的喊叫此起彼伏。他在用他的⾦钱享受他晚年⽣命所
剩不多的陪伴与狂欢。
两小时后,我被轻敲车窗的声音惊醒了,引擎声响彻了夜空。
“白天还有⼯?”我问道。
“有,在 office work 做清洁。”
“这么拼?有必要么?”
“有,为了⼥⼉。等她来了,我就不做了。”
我望了望仪表盘,已是凌晨四点五⼗⼆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