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川的世界
一
汤川在多数时候都让人感到舒服,唯一让人感到不舒服的地方就是他总是让人感到舒服。
杨青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是在一场面试的等待过程中,他就坐在自己的旁边。这人给自己的第一印象是肤浅。换句话说,汤川一定比杨青肤浅。但这并非意味着什么更丰富的意涵,只不过是杨青对某个人的主观化评定。也许,多数人都是这样评定汤川的,但还是不能说明什么大的问题。
寥寥数语后,杨青就没有再和他交流下去,因为所能谈的东西,在片言只语间已经说尽了。
再遇到他的时候已经是九月份开学的时候。
杨青一进寝室就看到了汤川,这是始料未及的。因为在四月份初次见面的时候,这个人就在脑中留下了些许不好的印象。当发现自己不得不继续面对他三年的时候,他的内心很不是滋味。
所有接下来的故事既不是那么好,也不是异常糟糕。
整个九月,大家似乎都像无所事事的样子。但对于一个硕士研究生而言,你必须时刻把自己装扮的忙碌。而这最好的方式,就是尽可能少的露脸。无论你是去图书馆,还是在外面闲逛,和大家见面的机会都要保持为极低的频率。想见的时间,最好安排在夜晚。
每天晚上,杨青和其他几位室友在寝室所做的事就是吐槽这所普通的211高校。从师资到制度以及最糟糕的校园建设。它就像一个大型的年久失修的养老院。每天有无数老人在园子里舞剑打太极,小商小贩来来回回。就这样,每天重复这个话题,目的倒不是出于多么在意这所校园可以变得雅致或富丽堂皇。它不过是大家交流的一个中介,失去了它,似乎也就找不到共同的言语。
九月是迷茫的。所有事的开始总是让人不知所措,好在九月极为短暂。
国庆节后回来,唐川带了一些精致的礼盒。杨青当然知道这是做什么的,但还是故意去打探。不经意的问:“你带这些来干什么?”
“当然是送给导师啊!”唐川说。
他说的很肯定,也毫无负担。这是杨青意想不到的,他面对这个既蝇营狗苟又无比坦率的人时,突然不知道是该鄙夷还是敬仰。因为这在他看来是理所当然,毋庸置疑的。
在杨青心中人是分三六九等的。在文科院系里读书,当然是为了学问,哪怕不是也应该是增加自我之能量。如果说,需要靠知识和学养以外的任何方式博取上位,都是不耻之事。倘若一个文科类教授轻易收学生的礼物,这也是一件让他无法接受的事。因为在杨青看来,利益总是把所有单纯的事搞的乌七八糟。而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变得肮脏不堪的。所以,即便汤川很坦率,但杨青还是不接受这样一个人和这样的行为。只是平时生活中,并不会表现出对他的任何看法。然而,三六九等的坐次分明。
到是左辉很是没有分寸,对汤川尝尝冷嘲热讽,或干脆说出他精细鬼的本来面目。这些话听起来很刺耳,但汤川从来不生气,甚至看不到生气的痕迹,总是一副厚颜无耻的大笑。这也让左辉说的更为直接,更为频道。汤川还是老样子,云淡风轻。他的表现既像是说:难道我做的不对吗!不,我做的没有问题啊!
没过多久,汤川说自己喜欢上了某个女孩。这女孩杨青比较熟悉。说熟悉也很勉强,只是相对于汤川而言。因为他们在入学之前就通过互联网交流过,经常互相咨询一些入学的事。看着汤川真的火烧火燎的份上,杨青常常给他支招。一来二去才发现,这女孩对他并没有感觉。就想通过微信和她沟通一下,看看是不是要继续下去还是一刀两断。可是信息发出去再也没有回音,从那以后杨青再也没有和这个女孩说过一句话,每天见面也只是昂着头走过。杨青是一个心眼很小的人,他根本不在乎得到还是失去一个朋友,他也不需要解释。
汤川每天还是在寝室和他们讨论如何追求女生的问题,因为他从来没有和哪怕一个女生牵过手。所以这个欲望就更为强烈和迫切。终于,有一天他告知我们,已经放弃追求这个女孩了,理由是已经看上了另一个。
这对杨青和其他两位室友而言都是很膈应的事。没想到这个人不仅油滑,而且见异思迁。虽然这有些牵强。
二
一个傍晚,杨青去面馆吃饭。看到汤川和一个顶漂亮的姑娘坐在一起吃面。杨青就坐在他斜对面,但他没有看到杨青,也始终没有看过他一眼。整个过程他都是喋喋不休的说着一些玄远而貌似高档的东西。好像看上去,这个男人很有涵养。问题是,一个话多的男人,不可能真的有涵养,杨青认为这都是假象。坐在汤川对面的女孩只是吃面、微笑和点头,所以在杨青看来,这出戏还是唱不起来,心里莫名的很高兴。
隔三差五的唐川会约这个女孩出去逛街或吃饭。但这女孩几乎没有再答应过。所以我们总结出来,汤川想谈女朋友,一定不能和别人吃饭,一顿饭总是吃光所有爱情的种子,上一个女孩如是。
更为让杨青难以接受的是,汤川总是能保持和很多女孩子的暧昧关系。每天晚上九点半过后,整个寝室就是他的话务室和直播间。这些对象无一例外的全是女人。有的是女护士,有的是社交软件认识的,有的是高中和大学同学。但令人无法想象的是,他对她们所说的话,几乎是同一个模板。比如他称呼她们,都是用名字的尾字,再加一个儿。如果一个人叫王琴,他就叫她琴儿。其他内容就是吃了什么,冷不冷热不热,男朋友女朋友,注意加衣服,注意身体,晚安。
这一整个过程,汤川毫不避讳任何人。就像这个室内只有他一个人,他的表现是如此的坦荡,以至于让人佩服。无疑这是其他人都做不到的。尽管晚上是学习的大好时光,而汤川除了煲电话粥,就是打扰室友。这一度让人不能忍受,可谁也没有直接言明。仿佛谁挑出来,谁就是坏蛋,而不是首先破坏规矩的那个人。
三
十一月,汤川母校四十年校庆,他回了一趟本科院校。回来的时候,提了两盒礼品。杨青说:“带特产回来啦。”
“送给导师的!”汤川还是这样坦然。
就这样,大家也还是读书以及做自己的事。没想到的是,汤川把论文写出来了。
在杨青看来,这个人是一辈子不可能写出论文来的。但是他写出来了。不知道是不是带着偏见,杨青在看过汤川论文的时候,觉得这完全不是论文。他就带着这篇不是论文的论文,不停的找导师和师兄给自己修改。杨青只是读书。紧接着就听说谁谁论文写出来了,谁谁也写出来了。杨青很纳闷,一个刚入学不到四个月的研究生,凭什么写论文?又能写出什么狗屁不通的论文呢?后来才知道,这是因为奖学金的作用。当然,汤川也一再的表达过这个想法。
他的理由是:“卧槽,老子要不是为了奖学金,老子才不写什么鸟论文!”杨青当然不会和他谈学问和学术,只是笑笑。心想,你就是写一百篇论文,奖学金也不会发给你。但恼人的是,就是这篇狗屁不通的论文发表了。当时,杨青心里想的不再是唐川的论文,而是退学。他忽然间失去了读研究生的动力,因为这一切都太草率了。这个学校对奖学金评定的方式也很简单,发表论文即可。而中国的学术就是这样被垃圾填满,臭气熏天。
杨青毕竟没有退学。他决定,世界是这个世界,如果你不争取,自然会被那些不怀好意的人占据。他也决定写一篇论文,可仔细琢磨了一番才发现,自己的出发点不过也是奖学金而已,而不是什么世界的领导权。那么,他和汤川的本质区别是什么?尽管他内心对这样的自己极为不耻,但是金钱总是在让人不耻的过程中自动包裹上尊严。
汤川还是老样子,和女护士你侬我侬,和职业学院的女学生你来我去,和学生会同学唧唧歪歪。只要有一个女人搭理他他的心中既没有学习,也没有别人。他说:“老子来不就是混个学历么?不然老子读研究生干什么?”
汤川让杨青没有办法的是,他说的都对。至少他是那样的诚恳,不虚晃,不遮掩,利利落落的。所有历来让人难以启齿的动机在他看来,都是理所应当的,没有什么问题。他既不想着去支吾,也不想着不支吾,一切就是自然而然的。
转眼,冬天就到了。
下了一场雪后,天气格外的清冷。有一天汤川扛着一箱东西进来,左辉问他扛的什么?
汤川说:“冬笋啊!”
杨青问:“你扛这个干什么?”
“送给导师啊!难道自己吃么?”汤川说。
左辉说:“你们家还产这个?”
“当然不产啊!我让我妈买的,十几块一斤呢!”
四
第一学期快放假的时候,系里组织了一场集体活动。杨青对集体是反感的,对集体活动更是没有好感。但是行政上的压力很大,动不动就是必须怎么怎么。尽管杨青厌恶,但杨青仍不是离经叛道的人,至少目前行为上不是,就去了。
活动中,杨青很少走动和说话。只是看到汤川来来回回的和女生搭讪。时不时问别人需不需要水,要不要凳子。看得出来,他很受欢迎。团支书还不时的表扬他,说他热心肠。当然,在杨青看来,这都是假象,没有谁是真的。
活动完,大家一起去聚餐,在一家川菜馆。
席间,多数人觥筹交错,你来我往。杨青只是坐着,既不端着酒杯敬别人,像他们那样故意把杯子往低处放,显得自己很谦卑,也没有人来敬他。这让他感觉很自在,看着他们,吃自己的饭。汤川是最积极的一个,满脸通红,说话大声,从桌子这头敬到那头,不停的说:“来来来,喝!”实际上他并没有什么酒量。但是他有酒胆!
最后,团支书再一次对汤川表示了肯定。说他吃苦耐劳,认真搞学术,为人大方善良云云。汤川也说:“团支书才是劳模,为了系里跑前跑后,不辞幸苦,热心公益,沉迷学习。团支书是我们的楷模,是榜样。”另一位同学也说:“对,团支书就是不学习,不努力,都比我们优秀一百倍。我说真的!”
杨青知道,们们说的没有一句不对,但又没有一点是对的。汤川做任何事都带着很强的功利主义。如果他决定做什么,他要知道这是对自己有好处的。或者说,他认为,只要这么做了,就一定对自己会有好处。有时候,这让杨青很无奈,因为他不可能去教育他,应该做一个什么样的人。何况和杨青比,汤川成功多了,许久以后,也一定比杨青要成功的多。因为他是个不能喝酒,也一定要喝到最后,喝到趴下为止的人。更不要说和那个优秀到不用努力的团支书相提并论了!
第二天醒来,汤川看了一下时间,一下子爬起来。杨青也看了一下时间,刚好七点三十五。
汤川自言自语的说:“妈的,差点迟到了,何老师今天让我去新区啊!”
左辉问:“去新区干嘛?”
“帮狗日的老师拿东西啊!这个人以后对我可有用了,我准备去××学院工作的事,可能还需要他帮忙,现在不巴结,以后不好办事啊!”
左辉说:“你这算盘打的也太早了吧?”
“早个毛线啊!何老师是我最佩服的人了。我觉得他特别会混,感觉他总是左右逢源的样子。而且他在××学院有关系。”
……
杨青仍然躺着,像什么也没听见。他在想,自己的论文还没写出来,就是写出来也不一定可以发表,就是发表了也是一堆废纸。突然内心一冷,这世界还是汤川他们的。
戊戌年 二月二十六 于赤阑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