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灭
台风来临前的大晴天,拖了两个月终于回老家看望了奶奶。
前两天就听家人说奶奶已经不能进食,恐怕不是好事,越早回去越好。一见之下反而是松了口气——气色比我想象中好,把小沈带回去她应该也知道是孙女婿来了,手摆摆让他坐。
过年的时候回家奶奶就不太能讲话了,本来我就听不太懂的纯正江北话,这下咿咿呀呀的连我爸他们也不听懂了。这次回去,更是连声音都发不出来,点头摇头伸手,成了仅有的沟通方式。“要到床上去?”“要上厕所?”“要出去?”“要看电视?”……来来回回猜了几次都猜不对奶奶的意思,我爸有些为难,而奶奶则生气了——眉头微皱,干瘪的嘴角下拉的尤其明显,连眼皮都有意识地垂着,一个标准的生气表情。这甚至让我有点惊奇。我在老家的时间不多,和奶奶接触的时间就更少。除了小学的时候在老家住过一个月,平时基本就是逢年过节才回来。印象里从来没见过奶奶生气的样子,大多数时候,她都和农村融为一体,种地劳作,烧火做饭,仿佛和这里十年如一日的背景一样,是没有情绪的。偶尔会傻笑,说一些我半懂不懂的方言,我也就笑笑看着她应付过去——这些偶尔的情绪,也就这样被忽视了。想不到在奶奶快无法与世界联络的时刻,我竟然读懂了这样一个生气的表情。无力表达,无人理解,无法解决自己需求的气苦烦躁和无助,或者还有很多对人生此时最浅最深的想法,都在这个表情里窥见万一。
我以为没有看见痛苦的表情就应该是好事,但爸爸还是说,不能进食、连水都不太能喝的话确实很危险了。奶奶甚至还产生了幻觉,比划着说我过世很久的爷爷来了,这恐怕也是缺水导致的。营养液并不能维持太久……这个夏天大概会就此停留。
做菜收汁的时候最后一点总是会收的特别快,油灯燃烧的时候最后一截也总是会烧的特别快。又或者是这台风天的一场暴雨,哗啦啦袭来,片刻之后就只能从未干的地面找到些许痕迹。有太多这样突然之间的事情,还没等你反应过来就已经抓不住余音的尾巴。生死一线,明灭之间,也不是说丧气话……确实是避无可避的事实。
我身边已经很多年没有至亲过世了。爷爷走的时候我还小,加上相处不多,并没有带来太多感想。“等我死了你会难过吗?”吃完晚饭聊天,我妈问了我这个很俗的问题。
“……老实说我现在并不能想象你们老了的场景。”后一半我没有说出口。
不能想象父母,是因为他们还年富力强。而不能想象外公外婆,是因为真的不能,不敢。想到都会哭。如果真的发生,我都不知道自己需要花多少时间去平复心情。
可能真的等到那天,我都没法好好写点东西来念想,今天也就顺手写一点吧。月底是外婆的80岁生日,外婆一向节约,不喜欢热闹,不允许子女破费给她过什么生日,这次照例否决——“吃什么吃,动静越大阎王爷越知道还有这么个老骨头,越早把人收回去!”
其实她精神还不错,就是这几年腿脚不便,直不起身子,走不了远路,但每天还是会自己买菜做饭。我妈差不多每天都要去报道,上次过去的时候吃了个西瓜,“这个瓜好吃!昨天我在xx买了1块3一斤都没这个好!”于是第二天我外婆一个人去市场买了八毛一斤的好瓜,自行车车篮放了一个,后座绑了三个,四十多斤也不知道她行动又不那么利索,是怎么拖回家的。回家就让我外公打电话给我妈和小姨来拿瓜,还有一个说是给我的。也不管我们一户就俩人,这么大的瓜根本吃不了……
自己开始做饭之后,周末总要抽个一天早起陪外婆买菜做饭。一来心疼外婆,顺便学厨,二来今年亲友老人走了几个,自己又快结婚,也不知道这样周周蹭饭的日子还有多久。多少也算是把心中情感落实到了行动上一点,希望他们开心。
前几天做了一个梦,梦见外婆躺在病床上,和我说了什么,然后我哭疯了点头答应她。话的内容我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夕阳下看到瞳孔逐渐混浊灰暗,手心的温度一点点变凉,特写镜头一般历历在目。于是凌晨四点,我被惊醒了。都说梦说破了就不会成真,也算是在此破梦了。
外婆很早就说,她要是不在了,不要敲敲打打,不要立什么墓碑,长江里面一撒就好了。我妈也说,如果自己往后生了什么大病,就不要治了,浪费钱又没用,该见的人见过之后安安静静走掉就行了。
但其实生死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情。且不说活着的时候扮演着众多的人生角色,油灯枯尽的时候又要牵动多少人的心。愿活着的时候多多被想起,反而是死了,赤条条来去,再不带走任何一缕相思。
最后的最后,就不许长命百岁这种好听却也没什么用的愿了吧,许你无病无灾……尽管它更加贪心。许我免你忧念。
那些深夜明灭的灯火里,你是伴我到天明的那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