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若有情天亦老
衰兰送客咸阳道,人间离愁是沧桑。花开成景,花落成诗,春天在一场盛大的花事里落幕,催开了如诗一般绽放的盛夏:“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夏季是毕业季也是离别季,多情自古伤离别,晓看天色暮看云,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人间清暑殿,天上广寒宫,我欲执笔花间,遥寄故一念,然回首天边,却是纸短情长,佳景易变,人世万千。方觉停留是刹那,转身即天涯。
“风潇潇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这是两千多年前,易水河畔的离别。燕太子丹白衣白帽,正为荆轲送行,高渐离击筑翩然而至,荆轲悲和而歌,歌毕决然而去,此后历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荆轲刺秦王”。都说荆轲这里离别的人是太子丹,为报知遇之恩,堵上身家性命在所不惜。可我总觉得,荆轲这两句是唱给知己高渐离的,古人重友情,珍知己,如若随意翻开一本古诗词,都会发现写知己友情的篇目不会比写爱情的少。知遇之恩故不能不报,可知己之情更难割舍,不然荆轲也不至于任务还没开始就先唱挽歌吧。其实就连荆轲自己也知道,燕太子丹善于识人却并不善于谋事,刺秦计划诸多漏洞,可低不住太子丹的一意孤行又囿于知遇之恩的牵绊,还是踏上了一条不归路。虽然荆轲刺秦的结局我们都知道是一场名垂史册的悲剧,但我还是会想,如果荆轲没有遇见太子丹多好,和知己高渐离在燕京的酒肆里,衔杯观花,击缶唱和,便也是鲜衣怒马,仗剑天涯的一生,春秋战国无义战,何必非得去参与诸侯霸主之间争权夺势的纷争?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李煜是亡国之君,可“皇家不幸诗家幸”,王国维赞他“词至后主,眼界始大,感慨遂深。”说他“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为人君所短处,亦为词人之所长处。”不错,本以为在南唐亡国的那一天,李煜就该退出历史舞台了,可谁曾想到,他却以一支笔让自己的生命延续进中华千年辞章里。自古成王败寇,南唐的覆灭,李煜确实难逃其责,可也不能不说,南唐到了李煜手中,早已气数已尽,无力回天。少年的李重嘉并非没有努力过,可冯延巳虽有才却非治世能臣,韩熙载故作沉湎之态不愿出山,加上赵匡胤的离间之计,心思单纯的李煜终归败得一塌糊涂,国破家亡,从一国之君沦为阶下囚。面对宋太祖赵匡胤义正言辞的斥责,李煜的回应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好在赵匡胤还算是个君子,自始至终以礼相待。可宋太宗赵光义就完全不同了,且不说他那“刀光斧影”的上位之迷,单是李煜的存在他就容不了,终于在一首千古离歌《虞美人》之后,下了赐死的诏令。李后主终于挥别了他的“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
“红藕香残玉簟秋,亲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果真女性的情感更细腻,李清照的这首《一剪梅》把相思的离愁可谓表达到了淋漓尽至。千古第一才女李清照的才华到底出众到什么程度?据说当年她的丈夫赵明诚外放做官,李清照给他写了一首词遥寄相思,赵明诚既惊艳于妻子的奇冠才情,又暗自较劲,于是就写了五十首词,连上李清照的那一首混放在一起,请友人品鉴,友人读完之后,说是这所有词中只两句最好:“东篱把酒黄昏后 ,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正是李清照的那首《醉花阴》。都说李清照和赵明诚是文化史上一对珠联璧合的佳偶,一个是金石名家,一个是诗词大家,纳兰词中“赌书消得泼茶香”说的就是他们的日常。可不曾想,也是一段兰因絮果的故事。后来因为赵明诚的弃城而逃,李清照写下了“生当作人杰 ,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从此夫妻离心,一生知己,渐行渐远,“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后来赵明诚抑郁而亡,李清照半世流离,终逃不过一场“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每当这首《送别》一响起,脑海中浮现的便是民国的草长莺飞、城南旧事,还有弘一法师李叔同孤寒清瘦的背影。这是当年还未出家的李叔同送别好友许幻园的词作,旋律来自于一首西方的儿歌,李叔同填上了极富东方韵味的词句,成了流传百年的经典。李叔同早年留学海外,归国后担任过教师、编辑等职,是中国话剧的开拓者之一,把西方的音乐、素描带入中国的课堂实地教学。虽然李叔同出家的真正原因,至今无人知晓,但我们能知道的是李叔同当老师的时候最像老师,严格又温和,他的学生中有著名的音乐理论家刘资平,有漫画大师和散文名家丰子恺,而出家之后又是最虔诚的佛门弟子,心怀大千世界,普渡芸芸众生。修行的是佛教中最苦的律宗,却又为当时的抗日救亡积极奔走。圆寂时只留下“悲欣交集”四字的手书,成就的是一段“天心月圆”的故事。
也许, 真正的离别有时候并不是都会有长亭古道,有霸陵折柳,可能只是在一个稀疏平常的早晨醒来后突然发现,有些人就永远留在了昨天。太多的时候,我们来不及好好告别,那些相约同行的人,跨过山水,走过流年,走着走着便会在人生的某个渡口离散,任绿箩拂过衣袖,青云打湿诺言,最后只剩下了一个人浮世清欢,一个人的山远水长。但无论我们怎样裁减自己的记忆,那些在生命的旅程中曾经温暖过岁月的人,始终留存心底,不经意间会在某一个依稀的梦里,冲你展颜一笑,温柔如初,眉眼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