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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草地吃过饭后,我就躺到床上去了。今天妈妈做的红烧排骨,味道很淡。其实我不喜欢吃猪肉。这种吃泔水长大的牲畜,到头来人类要吃它,就像吃自己嗤之以鼻的泔水一样。但是妈妈不知道,我也不想说。
我望着天花板,像是天花板在望着我。嵌在天花板上的一盏白织灯灯壳里面有许多的蚊虫尸体,起先只是一个小黑点,久而久之像是霉斑扩散开来。这种冷寂的场面让我觉得空虚。我拿起床头柜上的一根烟,是从父亲烟盒里偷的。我打开窗户,风也怕冷,拼命地往屋里灌。突然,门外有轻微的脚步声,是父亲的,我总是能分辨出每个家人的脚步声,不过这并不难。
父亲推门而入,我扔掉烟头,关上窗户。动作过急,一点烟灰掸掉在窗户边,我连忙吹散它们。
父亲说:“吹什么呢?”
我说:“哦,刚刚关窗户时不小心夹到了手。”我顺势捧起手呼呼吹起来。
父亲说:“小心点啊。”
我错开父亲的身体,离开房间。
我说:“我出去走走。”
父亲说:“早点回来。”他跟着我走出房间,到餐桌前坐下。母亲盛好饭,重新把菜热了热。我关上门的档口,听到他们在谈论些什么。或许是父亲发现我在抽烟,也或许是母亲商量着买下那件她心仪很久的连衣裙。
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风从领口溜进来,我拍实衣服,把它们赶了出去,同时又把衣服裹得更紧。我向左走,向右走,走着走着就到了陈平家门口。
陈平的父亲在外开货车,基本只有春节才回来,陈平的母亲因病下肢瘫痪,长期卧床,口齿也不清晰,而且她的房间充满了屎尿味,我懒得跟她打招呼。
我走进陈平的房间,他卧在床里,左手支起一本书。书很厚,看得出他很吃力地举着,书很大,我看不到他的脸。他的右手藏在被子里。
我捂着嘴发笑,轻轻地摸到他的床边去。
他像突然发现了什么,转过头。他惊愕的脸让我大笑,他大喊:“崽啊,你走路不带声的吗,老子都被你给吓软了。”
我说:“不是吧,这张图你就还没看厌啊?”
那是一张嵌在一本医学书里的女性生殖器图解。
他放下书,提了提内裤。说道:“这张图可以是刘婷婷,可以是王思琦,还可以是李秋月。怎么会厌呢。”
我哈哈笑着,“李老师都四十岁了啊。”
他摇摇头,装出一副经历颇丰的模样,“崽啊,这你就不懂啦。”
“行了行了,起来,咱出去玩。”我扯起他的被角。
“去哪啊,德子去县城了,臭虫去他姐家了。”说着,他扯回去被角,将被子掖在自己身下。
我识趣地跟他道了别。离开他家时,我听到了他母亲的呻吟声,哎哟……哎哟……
我又在街上走着。昏暗的路灯下,我有了尿意,我脱下裤子,对准灯柱尿着。旁边走过了一个妇女。她捂着鼻子,骂道:“狗日的,挨千刀的,你就不怕虫子钻到你裤裆里去吗?”我没搭理她,抓着那活物抖落干净。我提好裤子,灯柱旁边有张报纸盖在地上被风肆意地吹着,我好奇它为什么吹不走,我牵着它的一角,扯起它。
“妈逼的,这是哪个狗日的这么缺德啊!”
报纸底下是一坨已经发黑变硬的屎,想必是某个人的,而不是某条狗的。
我带着怨气走到一家商店前。商店名字是“好再来”,虽然没任何亮点,但全国各地的商店都用这个名字,而不是用“快来买”或者“来买吧”。我想它必然有它存在的价值。
商店柜台后,烟雾缭绕,灯火通明。欢笑声此起彼伏,辱骂声不绝于耳。我站在柜台前,商店老板也没发现我。商店老板是个谢了顶的男人,在他谢了顶的头下,五官就这么平淡的排布着,在这么平淡的五官下又藏着一个六十岁的躯体。
商店老板和他的朋友们在柜台后面打着牌。
“顺子!”
“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你妈逼,你的七呢?”
“哦哟,看错了看错了。”
“你出老千啊你,哈哈。”
“算啦,他就这德性,你还不知道他?”
出老千的是我爸,揪老千的是德子他爸,和事佬是臭虫他爸。
他们满脸油光,争得面红耳赤,骂得刺耳难听,可就是不会撕破脸。
我敲敲柜台,商店老板抬起头。
我说:“给我一包奶糖。”他们看了我一眼,仿佛我是一阵烟。
“拿去吧。”他扔过来几颗零散的奶糖。
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我走到了罗大爷家门口。罗大爷八十岁那年得了老年痴呆,每过去一个人,他都喊,“儿啊,儿啊,你回来看爹啦。”
路过的人,有的不看他,有的看他,向他点一下头。他就咧着掉光了牙齿的嘴,呵呵笑着。
“儿啊,我的儿啊。”
我走到罗大爷身边,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接过我的手。他用快要腐烂的声音说:“儿啊,你来看爹啦。”
我说:“我饿。”
他说:“孩他妈,给儿下碗面。”然后咧嘴笑。
罗大爷老伴从后门走进来。
“我又屙了好多血啊。”
“给儿下碗面,儿饿啦。”
“我又屙了好多血啊。”
我走了,风还是吹着。我扯了扯衣角,前面的路没有路灯,很暗,像是一口井。我想到在我小时候,我特别喜欢把头伸到水井里面看,我想着如果我在井底,我能看到的只有井口那么大的一片天空,要是我想看完这一整片天空的话,我该待在多少个井底下啊。
不过,我才十八岁,我还可以活二十二年或者四十二年又或者六十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