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我的奶奶妈妈

2018-02-28  本文已影响0人  嬿语

    我终究还是负了您。

    奶奶妈妈,是我对奶奶的称呼,在心里对她的称呼。我们的故事太多太多,想为您写本书,在您有生之年,清醒之际,和您一起细细回忆,可是,我没有做到;想陪您慢慢老去,为您做饭,为您洗衣,知您冷暖,晓您病痛,可是,我没有做到;当您病倒在床,不知世事,“六亲不认”时,想飞奔回去照顾您,可我,依然没有做到。

    奶奶已是高龄,可我总觉得她会永远活下去,永远不会再继续老。直到2017年11月11日,父亲大清早的一通电话,让我彻底惊醒,彻底梦醒,奶奶老了,她终究是要走她的路。在他乡多年的我,像一只风筝,奶奶是那个拽着风筝线的人,不管我飞到哪里,只要她一发号施令,我就会回到她身边。风筝是她最不舍的牵挂,而她又是风筝最强有力的后盾与动力。现在,放风筝的人要倒下了,风筝一下子迷失了方向,失去了力量,像湖中的浮萍,像海中的孤船。2017年9月11日,儿子瀚瀚出生,我们在贵州都匀,奶奶在湖南岳阳,10月4日(我在坐月子),与奶奶视频,看着她,除了觉得更老了,别无异样。10月21日,农历九月初二(我也还未出月子,以42天计算),奶奶八十五岁寿辰,与她视频,还是只觉得衰老了很多,别无异样。谁曾想到,在不到20天的时间里,奶奶突发疾病,仿佛一夜之间变了个人,大小便失禁,生活完全不能自理,用别人的话讲,是痴呆了,听到这个消息,我内心是崩溃的。她生日那天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实在让人伤心:“都怪你,都怪你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让我变成这个鬼样子,没有人跟我讲话,我什么也搞不清了。”她终于说出了心里话。都说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陪伴是最大的孝顺,我的陪伴在哪呢,如今我能做些什么?岳阳、都匀两地气候差异大,我不敢带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回家乡,顾得了小孩,我就负了奶奶;回去照顾奶奶,必然就负了小孩,到底该怎么办,有没有折中的办法,我沦陷在日日夜夜的思索中。想来想去,家庭情况特殊,没有什么好方法,老人,幼儿,我选择了负老人。就像父亲与兄长所言,你回来了还是要走的,不可能陪她到最后,与其这样,你就安安心心带小孩吧。奶奶,妈妈,奶奶妈妈,她不是我的母亲,却胜似母亲,我和她之间的感情不是只言片语能形容的,回忆和她的一些过往,希望她能听到,希望她能感受到,更希望老天多给她点时间,清醒的时间,如果不行,那就让她走得体面一些吧,走得有尊严一些吧。我的祖母,聪明了一辈子,能干了一辈子,也硬气了一辈子,强势了一辈子,教育了我一辈子,更护了我一辈子……

    “你回来了。”我的奶奶没有痴,痴了就不会说“你回来了”。2018年大年初二,我们从贵州,汽车转火车,火车转汽车,一路辗转、颠簸,下午六点过才到娘家。车子刚到家门口,爸爸、阿姨、两个哥哥嫂子、侄女侄子,赶紧上来迎接,丈夫同他们一起安顿小孩和行李,我什么都没顾,直奔奶奶的房间,关上房门,看清奶奶状况的那一刻,我强忍住泪水,可是心在滴血,痛得滴血。此时,而立之年的我,经历了母亲的突然离世后,重新体味到心如刀绞的感觉,我无法接受,无法接受我的奶奶变成这个样子,我的奶奶,她自己,更加无法接受吧,肯定的,肯定的。2017年正月十六,我和丈夫从娘家出发来到贵州,那时的奶奶,精神抖擞,神采奕奕,衣着整洁,清清爽爽,临走前,还帮我们整理行李,千叮咛万嘱咐,车子开远了,站在路上,目送我们。可是现在,她变成什么样子了:蓬头垢面,双目无神,眼睑发红,嘴唇内扣,脑袋陷在宽大的棉衣里,绵软无力地摊靠在床背上......“奶奶,奶奶”“你回来了”,奶奶很清晰地说了句,你回来了,我惊喜,再喊奶奶,她不出声了,也不朝我看。我知道,奶奶没有痴,她只是不想讲话,只是不知道说什么。

    “那里面有吃的”。我的奶奶没有呆,呆了就不会说“那里面有吃的”。初三早上,收拾好小孩的吃喝拉撒后,我来到奶奶房间,爸爸已经给送过早餐了,“奶奶”,她没有理我。看她旁边的桌上,有很多干粮,我正在翻看有些什么,“那里面有吃的”,奶奶突然讲,我又喜,以为她要和我说话了,“奶奶,你要什么”,她不讲了,任我说什么,任我喊多少遍奶奶,她始终不言不语。我把蛋糕包装纸撕开后递给她,自己用手剥成小块小块地吃,我靠近她,她便把头埋得很低很低,像犯了错的小孩一样。她没有痴,没有呆,只是回归到孩子的状态,小孩怎样成长,老人就怎样退化。于我而言,一边是5个月大的嫩仔,一边是86岁的老奶奶,更能理解老小孩的这种感觉。我接过奶奶手中的蛋糕,喂给她吃,看她孩童般的吃相,多么希望陪她到最后。

    “你的手暖和,身体好了”。我的奶奶没有傻,傻了就不会说“你的手暖和,身体好了。”初三下午,我坐在奶奶的床边,摸她的手,奶奶微笑着,眼睛好像亮了些,她说“你的手暖和,身体好了”。我鼻子一酸,奶奶啊,不是我的手暖和,是你的手太冰了,离开热水袋,这双手,这双曾经无数次给我温暖的手,就是冷冰冰的。“你眼睛那么近视啊,治不好吗”。我的奶奶没有昏,昏了就不会说“你眼睛那么近视啊,治不好吗”。我心痛地盯着奶奶的脸,越靠越近,“你眼睛那么近视啊,治不好吗”。“是,越来越近视了,生完小孩后,更严重了。”我期待她再多说几句,她不再讲话了,可至少她记得,记得我的视力不好,至少我记得,记得她为我夹菜,为我点七星灯,在奶奶看来,近视就是看不见,看不清。我这样靠近,她以为是真的看不清,这更加说明,奶奶是清晰的,现在,她再也没有能力为我做什么了,所以期盼医生能治好我,可以好好看看这丰富多彩的世界。

    “自己病了,怎么会不知道呢”。我的奶奶没有笨,笨了不会说“我自己病了,怎么会不知道呢”。说到我近视的问题,我依势小心翼翼地问她“你知道我眼睛不好,那你自己病了,你知道吗”,“怎么会不知道,我自己病了怎么会不知道”,奶奶如是说到,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无奈和痛苦。我就那样呆呆地看着她,不知怎么做才能减轻她的疼痛。

    “就回来两天啊”。我的奶奶没有愚,愚了就不会说“就回来两天啊”。这次回来很匆忙,孩子还小,牵涉到水土问题以及我和孩子父亲上班的问题,还有公婆过年的问题,综合考虑下来,只有四天回娘家的时间。其中,往返路途需两天,实际上在家也就是两天,名副其实的只能看看奶奶,其他的有心无力。我深感愧疚,望着奶奶沧桑而无助的脸,“奶奶,明天早上九点我就要出发走了,要回贵州上班了,您......”“就回来两天啊,两天啊”奶奶清楚地说了这两句,惊讶地盯着我。而我,更加讶异,更加心痛,更加不舍,是啊,奶奶,就回来两天,您知道我是哪天回来的,您还会计算我在家待几天,您这哪里是愚啊?

    “看见了,看见了”。我的奶奶没有痴,痴了就不会说“看见了,看见了”。儿孙满堂,传统的中国人,以此为最大的福气,奶奶最大的心愿是盼望我早点成家,哥哥的小孩七岁多了,就差我的没见着了,丈夫抱小孩给她看,过后我问她,你看到我的孩子没。“看见了,看见了。”奶奶有些欣喜,有些激动,千里迢迢,带瀚瀚来见祖奶奶,这或许是我现在能做的最对的事。

    “家里什么都有哦”。我的奶奶没有呆,呆了就不会说“家里什么都有哦”。我自己需要吃点甜酒,准备去煮的时候,问奶奶“我去煮甜酒,你吃一小碗,好吗”,“好,家里什么都有哦”,奶奶的语气里,透露着骄傲、幸福,也有点点伤感和失望,为什么呢?因为以前家长里短,都是奶奶安排,虽然家里人口少,但每逢过年,样样吃食都有,米豆腐、甜酒、糍粑、汤团等等,有些是自己做的,有些是买的。今年,奶奶连自己都照顾不了了,更别说准备年货。“家里什么都有哦”,奶奶这简短的一句话,骄傲的是那么多年,都是她来打理过年事宜的,骄傲的是当她无能为力之后,家里并不缺东少西,幸福的是,自己虽然只有一个儿子,一个孙子一个孙女,但他们都很孝顺,伤感的是,很有可能从此以后,家中大小事情,她无法再亲力亲为,失望的是,没有她的参与,子子孙孙依然可以做好所有的事。

    “柚子我还是吃的”。我的奶奶没有傻,傻了就不会说“柚子我还是吃的”。回来两天,没见奶奶吃水果,她只有两颗牙,不知道她想吃什么,还能吃什么(她不喜欢果汁)。突然看到一个大大的柚子,是嫂子外婆家种的,这是我最爱的。“奶奶,吃柚子吗”,以前她喜欢柑子(方言),那玩意酸溜溜的,奶奶每天一个,习惯了也就不酸了,现在不敢给她吃。“柚子我还是吃的”,奶奶答道,我小点小点地喂给她,看她用牙床努力咀嚼的样子,我的眼眶湿润了,然后又用力地将泪水逼回去,眼泪通过泪腺经鼻咽管,到喉咙,是如此的苦涩:我喜欢柚子,至少来贵州十一年,前面十年,都是奶奶给我留柚子,削柚子,剥柚子,返程来贵州,还会剥好几个,塞到满满当当的行李箱里,她说剥好的减轻重量。如今,是我第一次给奶奶剥,她静静地吃着,不给我其他任何回应,岁月没有给我一点点缓冲的机会,怎么会一下子就糟糕到这种地步,我真的无法接受。

    “不剪,要留着”。我的奶奶没有昏,昏了就不会说“不剪,要留着”。奶奶是少年白,从我记事起,奶奶的头发就是白的,只是,以前,她都梳洗得整整洁洁、干干净净,从没见凌乱。现在,每一根头发,都是乱的,我不忍见她这副模样,想给她剪到最短最短,然后借助帽子,修饰那不忍直视的容颜。“不剪,要留着”,奶奶说得很坚定,我依了她,只是用梳子,轻轻地滑动,唯怕弄疼了她。

    我的奶奶没有疯没有癫,不然她怎么会自己翻动热水袋,不然她怎么会自己洗脸(爸爸拧干毛巾递给她),不然她怎么会偷偷整理床单(没人时,整理她双手能够到的地方)......我的奶奶,她还很清醒,她只是不想讲话了,不愿讲话了,她只是没有力气了,她只是有些零件永远地无法修复了,她只是无法接受现在的自己,她只是不想让人知道她还清醒,曾经有多么强势,现在就有多么弱小,曾经有多么能干,现在就有多么无能,奶奶,我明白,我懂您,我懂您,只是,我仅仅只是懂您而已。

    千山万水相聚的一瞬,千言万语就在一个眼神,生活是个复杂的剧本,不改变我们生命的单纯,不问扬起过多少烟尘,不枉内心一直追求的安顿,不管走过多远的旅程,心痛不一定流泪,感情还一样质朴,您为我留着一盏灯,让我心境永远不会近黄昏,我心中不会有黄昏,有您在永远像初春的清晨,云很淡,风很轻,任星辰,浮浮沉沉,我心中亮着一盏灯,您是让我看透天地的那个人,你是我心里那盏灯,让我静看外面喧闹的红尘,且听岁月像旋律永恒,一直陪伴不断聚散的旅程,您心中开着一扇门,一直等待永远思念的归人。

    归来又如何?

    归来又如何?我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一块块褐斑,顽固地扎根在您那老松树皮一样的脸上,我只能眼睁睁看着您不言不语地把头埋得不能再低,我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给您擦洗那青一块黑一块的身体,我只能眼睁睁看着褥疮给您带来的血淋淋,眼睁睁看着鲜红的纸不断往外丢,除此之外,我能做什么,回来两天,我,能做什么。您精心抚我长大,当您真正需要我的时候,我却只能用泪水回报您。 

    大年初五早上8点50,来接我们去火车站的车,已到家门口,我再次来到您床边:奶奶,我要回贵州了,您有话跟我讲吗?我分明看见您嘴唇在蠕动,分明看见您眼神突然亮了,分明看见您话到喉管,又吞回去,分明看见您伤感地微笑了一下,而后又埋下头。说什么呢,说了有用吗?所以您选择沉默,选择安静,选择自己一个人的世界,选择让我丢下您,就像我们最后一次视频,您跟我讲的最后一句话:都怪你,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这么多年,让我变成这个样子......奶奶啊,这辈子,我注定要负了您。

    奶奶啊,您是否还记得?

    那一年,您55岁,还没有我。父亲是祖父母的独子,哥哥出生后,爷爷奶奶一直希望母亲再要小孩,最好是女孩,提过很多次,但因种种缘故,始终没有我。那一年,您56岁,我报到了,您说,女大十八变,没事,会好的。是您,向妈妈拍胸脯,说您负责带。“千呼万唤”,我来到你们身边。可我是那么的丑陋,那么不惹人喜欢,邻居家大哥哥甚至说,以后我要是生个这么丑的,马上把她丢塘里喂鱼。爷爷为此和人家大吵一架,发誓老死不相往来。但您,只是平静地说,没事,会好的,长大就会好看的。丑人多作怪,确实是,我一点都不好带。母亲奶水严重不足,我体质又不好,大问题没有,小问题不断,已为人母的我,可想而知当年您带我的艰辛与不易。

    那一年,您62岁,我6岁,您说,泥巴玩不出人生。转眼我已是学龄儿童,母亲带我去报名,我想尽办法逃脱,面对抗拒书本、抗拒学校的我,母亲无语,也无计可施,任我自由发展。您那时,正外出务工(做家庭保姆,超龄的你,凭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让主人家欣然接受你,也正是保姆经历,让您思想前卫,思维开阔),回来探亲时,发现本该在学校的我,居然还在玩泥巴,了解情况后,马上让我去学校读书,并告诉我,泥巴是小孩玩的,我不是小孩了,该学习了。自此,我的“泥巴”人生结束。

    那一年,您65岁,我9岁,我们开始“孟母三迁”。小学我一共读了四个学校,不是我成绩不好,不是我调皮捣蛋,而是我有个“孟母”奶奶。第一所小学只待了半天,您说不好,于是去了第二所学校,从学前班上到四年级。四年级上学期的某一天,您跟父母讲,我现在读的这个学校某些方面不行,要转学,学校已经给我找好(奶奶行事是不需要征求我意见的)了。从四年级下学期开始,我在一所私立综合性学校(有小学部、初中部、高中部)上学,在那里,我开始接受素质教育,学习英语,学习书法,学习舞蹈(随着母亲的逝世,书法与舞蹈也没再继续学,没再继续练)。我才刚刚在这个学校“混熟”,五年级上学期,您又提出要我转学。我发火了,为什么要频繁地转学,因为转学,我失去了最好的朋友,最好的同学,失去了......您说,那些都不重要,必须要转学,因为正就读的这所综合性学校已卷入官司,接下来的时间,校领导和老师没有精力来好好教学,能应付官司就不错了。在您的强硬态度和我的“零选择权”下,我转入了第四所小学,这是一所实实在在的“文化”学校,每个年级只有一个班,只抓成绩,没有娱乐,甚至连零食都不允许吃(四、五、六年级的学生不准在校吃零食)。之后的初中、高中,也都是您帮我择校。

  那一年,您67岁,我11岁,我们开始相依为命。母亲走后,父亲与兄长也常年不在家了,我俩开始相依为命的生活。于您而言,我读书成绩好,就是最开心的事、最好的事,家里大小事务,您都只是要我协助,或者直接不做,特别是洗衣做饭洗碗,不让我做。您说,读书已经很辛苦了,洗衣做饭,以后长大就会了(这就是我一大把年纪还不会做饭的根源)。换洗的衣服,都是您为我搭配好,放在床边,第二天直接穿,您拿什么衣服我就穿什么(一直到上大学前),这或许是您的强势而为,但我把它理解为爱。上学的早上,凌晨五点多,您起来为我煮早餐,而且每天变着花样做。放假的早上,如果是冬天,您不让我起床,把刷牙洗脸的用具端给我,完了您拿出去,然后又给我送早餐来,在床上铺好布,吃好您来收拾,我知道您是想省烤火的电,可我依然把这理解为爱,就算是父母,有几个人能做到这种程度?种种细节,件件大事小事,历历在目。

    那一年,您68岁,我12岁,您“私自”与班主任“约法三章”:我亲爱而奇葩的奶奶竟然去找我初中班主任谈判,要知道,这个班主任还不知道我是何方“人物”,甚至连长相都不知道。奶奶跟班主任陈老师说,我家燕子在这里读书,希望老师能满足我三个心愿:一、我家燕子不能当班干部,因为要是有人打击报复她了,我家没有帮手;二,我家燕子座位不能太靠前,也不能太靠后,她视力不好,第三、四、五排应该是比较好的 ;三、我家燕子不在学校吃早餐,因为她吃不饱,而且学校的营养没那么全面。真是我的亲奶奶,什么话都让她一个人说了,据说班主任就那样安静地微笑着,慢慢等奶奶把话讲完。去上课时,我都不好意思面对老师,唯有认真听讲,期末考试时,每一科的成绩都在90分以上(100分制),好在没有给奶奶丢脸。

    那一年,您69岁,我13岁,您为我学勾毛线鞋。刚上初中那会儿,街坊邻居的女人家家们,流行勾毛线鞋,男女老少“人脚”一双,就像现在人人拥有手机一样,可是我没有。因为我没有母亲,没有姑姑,疼我的人都老了或者病了、走了,每当我看到小伙伴穿着漂亮的毛线鞋,都会好羡慕,好伤心,好想自己也有一双。奶奶看懂了我的心思,戴起老花镜,拿起尘封已久的毛线针,向年轻的阿姨们请教,怎么勾鞋子。毕竟是人老了,勾着勾着眼睛不受控制地就流泪,坚持了几天,最后还是请邻居姐姐帮忙完成的。我捧起鞋子的那一刻,面上喜悦,心里感动,感动于古稀之年的您,为了我学习勾鞋,感动于从不求人的您,为了我,请求他人。

    那一年,您70岁,我14岁,八宝粽,永难忘。受母亲的影响,我抗拒吃猪肉(现在吃了),确切地说,是抗拒猪相关的所有,这样,营养缺乏,可吃的选择也少。您经常想方设法弄新鲜东西给我吃,这一年端午,您为我包了八宝粽,这是我第一次吃,也是至今为止,唯一的一次,有绿豆、枸杞、干荔枝、干桂圆、花生米、红枣、葡萄干,唇齿留香,难以忘记。

    那一年,您71岁,我15岁,考不上“状元”,别找借口。这一年,我面临初中升高中,华容一中是最好的高中,邻居们都说我肯定考得起。可您偏偏在这个时候,将房子的二层出租给修路工人,他们白天劳作,晚上打牌,他们打,您在看,吵得不亦乐乎。人家都讲,要您别租房,会影响我学习备考。您说,考不上是自己能力问题,不要找其他理由。

    那一年,您72岁,我16岁,您说,我来接你吧。这一年,我高一,快要放寒假时,我跟您说,放假有行李,可能其他同学都有家长接。您当时没说什么,放假的前一天,您告诉我,奶奶来接你吧。我永远记得,在六层高的宿舍走廊上,我远远看见您踏入校门,来接我的那个身影。

    那一年,您73岁,我17岁,我为您冲撞校门、翻墙离校。我就读的高中是封闭式管理,一个月放一次假,平时要出校门,有三种方式:一,家长接;二、老师带;三、请假条(一个月一个班级只有两张假条)。我担心您一个人在家,经常回家看望,所以离校的频率有点高,不好意思总是要老师带或者占用假条,只好自己想办法:冲撞校门,被校保安追赶几百米,翻越高高的校墙,摔倒在农田里。

    那一年,您74岁,我18岁,成人礼,留心中。转眼我已成人,您说,送你一个金戒指好不。我说为什么啊,您讲,你是成年人了,可以戴这些玩意了,我送给你。因性格原因,我没要。

    那一年,您75岁,我19岁,送你离开,千里之外。难忘记,2007年9月11日,早上,您还在唠叨我,可当车子发动,我要离开您出发来贵州时,您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我记得,我永远记得。

    那一年,您76岁,我20岁,装修总指挥,有模有样。这一年,哥哥要结婚了,他远在甘肃,各样准备工作都无法亲自做,家中重新装修,看材料,选工人,都是您一人担当。

    那一年,您77岁,我21岁,我拼凳,您不睡。哥哥结婚办酒是在家里弄的,大大小小的事您不放心,整整两天两夜,您没合眼,楼上楼下地巡视。您的体力与精力,让我汗颜。

    那一年,您78岁,我22岁,燕子要南飞。我问您,奶奶,我马上要毕业了,我是来湖南找工作,还是留在贵州(现在想起来,当时问得好傻)。您说,燕子是要往南飞的,你自己觉得哪里好,就去哪里,不要考虑我。

    那一年,您79岁,我23岁,你想来看我,想来陪我。大学毕业,我成了信合大家庭的一员,工作定了,您说想来看我,想来陪我。可我远在山村,去我上班的网点真可谓是山路十八弯,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哪里敢要您来,晕车就不提了,光是那里的自然环境就够您余生担心的了。我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从那里走出来,只是骗您:坐火车太辛苦了,还有怕您来这里水土不服。总之编造各种理由阻止您来。

    那一年,您80岁,我24岁,我是你的拐杖,你是我的手。这一年,您出车祸了,脑袋摔破,腿撞断。因担心影响我工作,您醒来就告诉父亲他们,不要我回去。好不容易等到过年可以回家,我的手又受伤了,根本无力为您做什么。您躺在床上养腿伤,于是需要跑腿的,我来,需要动手的,比如剥橘子削苹果,您帮,您还自嘲到,我们两个搭配得真好,幸好伤得不一样。

    那一年,您81岁,我25岁,糍粑给你准备好了。您知道我喜欢糯食,每年都要专门给我打一个糍粑,等我过年回家来。上一年您病了,没做,这一年,我刚到家,您马上报告,今年打糍粑了。

    那一年,您82岁,我26岁,我怎么比你矮那么多了。又是春节,我回家了,在镜子前梳头发,您看看镜子,看看自己,看看我,又看看镜子:我怎么比你矮那么多了,以前我还比你高的啊?奶奶啊,您都80多了,老缩老缩,您正在以您想象不到的速度“倒长”啊。

    那一年,您83岁,我27岁,明天早餐吃什么。自打来贵州,我都是过年才回家,那时还没有高铁,普通货车来来回回,往返要花三天时间,所以春节七天,实际在家只有四天。这四天,您是变着法给我准备吃的,特别是早餐,面条、煎糍粑、甜酒、米豆腐、煎饼等等,您保证不让我吃重复的。每天晚上您都会问,明天早上吃什么,然后到第二天早上,我还在睡梦中,您早早地又来问一次,确定我要吃什么。等到做好了,您要来喊我起床,其实天还早,人也累,我好想睡觉。现在好了,您病倒在床,再也起不来骚扰我睡觉了,再也不会做让人讨厌的事了,可我多希望您能自己起来,继续骚扰我啊。

    那一年,您84岁,我28岁,千里迢迢为择婿。一晃我已进入“剩斗士”级别了,您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还没成家,听说我谈男朋友了,骗我说想来贵州看看。我知道您是想来看看未来的孙女婿,是个什么样的人,值不值得我托付终身。一千多公里,两头总共五个小时左右的汽车,中间13个小时的火车,您硬是扛过来了,算上在家的时间,您将近24小时未进食,因为怕晕车。84岁的老人啊,还是出过车祸的老人啊,千里迢迢,只为来看看我未来的另一半,只为来看看,我究竟是在什么样的地方工作和生活。

    那一年,您85岁,我29岁,我后悔了。这一年,我升级成为母亲,您生日那天,我还在坐月子,我们视频,您最后说了一句话:都怪你,都怪你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让我变成这个鬼样子,我后悔啊。说得我好心疼,您是后悔当初同意我来这里上学,后悔给我选择工作的自由,后悔没把我留在您身边。我也后悔啊,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那时,我从来没想过,视频过后的半个月,父亲突然打电话来,说您不行了。我一边要开开心心地面对小孩,一边把思念您的泪水吞进肚里,多少个夜晚,我哄好孩子睡觉,就在想,我的奶奶,现在怎样了。

    那一年,您86岁,我30岁,我们,好像在哪儿见过......上面的那些话,是今年春节回去两天,您跟我说的所有的话,或许,您清晰地记得我是谁,记得我们有趣、辛酸的曾经,或许,只是感觉,我们,好像在哪儿见过,是我弄丢了您。如果精心照顾,如果有人每天陪着聊聊天,不至于这样,不至于这样。

    奶奶啊,您是否还记得,您教给我的至理名言?

    饭是一根绳,牵住一家人。奶奶说这句话的第一层意思是一家人要一起吃饭,不能你来吃一下,他来吃一下,没有特殊事情的话,应该等一家人齐了再吃。第二层意思是吃饭要有吃饭的样子,要坐在饭桌上,而不是端着个饭碗去看电视,或者端饭碗去场坝上跟人聊天,更有甚者直接端饭碗去邻居家,交流交流菜品。

    千搓万搓,赶不得大水里一拖。这个指的是洗衣服,以前在农村,洗衣机还不普及时,衣物都是拿在河、沟、塘等地方清洗,千搓万搓的这句话意思是,在手里搓洗很久,还不如在活水里,把衣物打开,拖一遍,这样脏水都出来了,也就洗干净了。

    无事不上街,上街就退财。这里的街发“该”的音,方言,恰好押韵。没有什么事,没有什么要买的,就不要上街,否则上街就要花钱(多数情况是这样),大家可以回想一下是不是,逛着逛着,荷包就小了。就像现在的剁手党,无事逛淘宝,逛着逛着银子就不见了。奶奶给我灌输的消费理念是,理性消费(虽然她不懂这个词语,但她要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该花钱的好好花,可用可不用的好好考虑,能不用的坚决不用。还有就是寻找替代品,不要总是想着缺什么就买,要先想想有什么可替代的,免得买一堆东西,这舍不得扔,那舍不得丢,结果都是一堆废品。

    进门观颜色,出门观天色。这句话是在我很小的时候,奶奶就告诉我了的,颜色指的是脸色,意思是任何场合,要注意观察对方的脸色,根据不同的面部表情来行事,但这绝对不是指见风使舵、墙边草,所以从小就懂得这个道理的我,始终也学不会左右逢源。出门观天色,大概是“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早晨要是天空有红或者黄色的彩霞,当天多数情况是有雨的。傍晚有彩霞,第二天多数是晴天。 但这句话对“天无三日晴”的大贵州,不太适用,不过它也使我养成了观看天象和关注天气预报的习惯。

    千好吃,万好吃,比不上饭好吃。很多人都对零食没有抵抗力,特别是小孩和女同志,奶奶向我们宣传的是,五谷杂粮最养人,饭最好吃。小的时候不怕你们笑话,早餐我都是吃饭的,一顿两大碗,一天要吃六大碗饭。就算是零食,也都是用红薯玉米之类的,或者稻米做的东西,比如发糕、米泡等。

    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奶奶这是教我们做人要靠自己,而不是双手伸向父母,无止境地、理所当然地要。靠自己劳动所得的才真正是自己的,也会更加珍惜。这一点在我第一次打暑假工,24天获得240元的工资时,深有体会。

    细水长流。奶奶一辈子都在省吃俭用,她当然不会忘记把她的终身至高哲学传授给我,“细水长流”大概指两方面,第一指用钱,无论有多少资本,也不要大肆挥霍、大手大脚,要有计划地用,第二指用物,同样也是要安排着用,而不是只管眼前不顾以后,总的来说,奶奶的意思是有“货”的时候就要想到没“货”的时候,免得陷入太过穷苦的境地。

    女人家。女人家,女人家,有女人才称得上家,这是奶奶经常念叨的一句话,对媳妇、孙女讲,是告诉我们,作为女人,要知道自己对家庭应当承担起哪些责任,应当做好哪些榜样,对丈夫、儿子、孙子、孙女婿讲这句话,是告诫他们,女人对一个家庭的重要性,要善待家里的女人,更要理解和爱护她们。女孩子就该有女孩子的样子。于奶奶而言,女孩子的样子是什么呢?衣,不能穿紧、漏、透的衣服,用她的话讲就是不能现原形,当然,这句话要用到当今,很多服装设计师和服装店老板都要下岗。食,食不言,寝不语,这句话适用所有的人,尤其女孩子要做到。坐,一是严禁在长辈面前翘二郎腿,二是去亲朋好友家玩,有椅子就坐椅子,不要随便坐床上。现在由于条件受限,有时也只能暂时拿床当沙发,拿沙发当床。行,走路不要一跳一跳的,像踩了弹簧一样。

    人不可能同时穿上十件衣服。你可能说,冷的时候完全可以穿十件啊,但奶奶的这句“名言”意思是,不要买太多衣服,尤其不要买太多便宜的衣服,首先衣服是折价的(用现在的话形容是贬值),买回来钱就不值钱了。其次衣服只能穿一件(最外面的),其他的挂在衣柜里,挂在那里会变旧变烂,如果短时间少买点,那么花同样的钱,就会时时有新衣服穿。还有就是衣服不会自己跑来你的衣柜,多数都是要自己逛街才能买到的,经常逛街浪费时间,而且可能会买些其他不太需要的废物回家。

    一张嘴巴,两个耳朵,少说多听。直到现在,我也喜欢倾听,就是因为奶奶教我这句话,要少说多听。在我老家,小的时候烤火是“柴火”,一大堆人围着一棵树桩桩,树的主干用来做家具,枝干和叶子用来煮饭,树的根部就用来烤火取暖。大家在一起烤火聊天,从天南聊到地北,不亦乐乎。只是母亲去世后,我不太出去了,别人家的孩子都是跟着爸爸或妈妈一起去取暖,而我只能当奶奶的跟屁虫。烤火时,他们经常会讲一些很有趣的故事,小孩听不懂或者是好奇,就会不断问,大人就经常被打断。回家后,奶奶叮嘱我,人是长着两个耳朵,一张嘴,要少说多听,特别是大人讲话时,如果你有不清白的(清白是我们的方言,意为清楚),把问题记住,回来后问我,不要随意插嘴。善于倾听,就是那时养成的习惯。

    除了爹娘,任何人都没有义务对你好。母亲的去世,导致家里变故很大,有些事,我和兄长到现在都不是很清楚,但清楚的是,从那时起,家里一下变得冷清,没有一点温度,就像秋天走向深冬的感觉,根本看不到春天在哪里。六口之家竟然只剩下我和奶奶在家,其他人,有的永远离开了,有的外出不想回来了。我开始变得孤僻,也开始埋怨,奶奶发现我越来越沉默后,没有讲太多道理,只说,这世界上,除了爹娘,任何人都没有义务对你好,想要好生活,靠自己的努力吧,不要抱怨。我大概花了两年时间,来消化和理解这句话,并为之实践。

    买金金吃不得,买银银吃不得,钱在自己手里才是真的。在和平年代,可能这句话要遭到大家质疑,但奶奶是经历过1937年至1945年日军侵华年代的人,经历过手握黄金,却忍受饥饿的日子。她教我这个道理是说,不要乱花钱,要随时留有应付紧急情况的资金。

    一把花生不如七颗花生。奶奶牙口还可以的时候,她口袋里经常装着几颗花生和瓜子, 我问她,为什么不带多点呢,几颗哪够吃呀。奶奶说,肚子饿的时候,几颗可以缓解一下饥饿,不饿的时候,可以解解馋,吃一把花生的味道还不如吃七颗(这里是虚数,意思是少量)。因为一开始吃瓜子花生时,特别香,可是越到后面,就越感受不到香味,舌头麻木了,手却停不下来。浪费了食物,多吸收了油脂,一举几不得。

    早睡早起身体好。奶奶一直都保持早睡早起的习惯,我也随她养成了这样的习惯,现在,这个习惯将由第四代传承。早餐吃好,午饭吃饱,晚上吃少。现代人,都开始讲究健康饮食了,而我,比大多数人要幸福,因为从小,奶奶就教我早中晚餐用量和顺序的道理,习惯不是一蹴而就的,尤其是好习惯。

    饭前喝汤喝水消化好。和奶奶相依为命之前,我非常讨厌喝水,要渴到难受了,才喝一小口。奶奶不知道什么八杯水原理,但她告诉我,多喝水,皮肤好,消化好,而且饭前喝汤喝水,就会少吃饭菜,不用担心长胖。这可能就是我生育之前,比较瘦的原因吧。

    树挪死,人挪活。奶奶说,随意地移植树木,有可能会提前结束树的生命,也就是所谓的“树挪死”。但是人就不一样了,变换环境,变换思维,人是会“挪活的”,不要过得太死板。

    立了冬,长一弓,过了年,长一船。这句话讲的是冬至过后,白天逐渐变长,夜晚逐渐缩短。学习地理知识后,这个原理很容易明白,但是对于“文盲奶奶”来说,她不知道道理,只知道立了冬,白天长一些了,过了年,白天就更长了。

    奶奶只上过一天私塾,这些道理不是她读书得来的,不是看电视得来的,更不是从手机里得来的,而是长期的生活经验加上耳听八方,自己总结出来的。有这样一位奶奶,我是幸福的。

    我和奶奶的故事太多太多,只是,她不愿了,不愿和我一起了,漫漫人生,留我一个人回忆,留我们两个,各自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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