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我心中那一抹美丽的忧愁
作者：又平
（一）
说实话，我完全没有想到我们这次的聚会地点，几位组织的同学会选择到凤凰。在我一直以来的印象里，凤凰是沈从文先生的故乡，而且沈从文先生的作品里，也多数以凤凰为直接描写对象或者故事背景。因此，凤凰应该是诸如楚平和我这等少数几个“文艺青年”才会向往的地方，大多数同学都是为国聚财的官员和税吏，恐怕沈从文的文章都从未读过，甚至连他何许人也都不清楚，怎会对凤凰有兴趣？而且从长沙到凤凰，需要大半天的车程，够麻烦的呢。当我把这个疑问跟诗东讲起，诗东半开玩笑地说，你不知道啊，据非官方统计，凤凰是全国旅游地里边，一夜情指数最高的地方之一哩，最适合搞同学聚会了。这倒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也并没有着急撇清辩解，但是说真的，我真的很想去看看沈从文的凤凰。
我们的车从长沙出发，在桃源接上了志刚，郑头，小卢，中巴车里顿时充满了常德腔调的普通话，迎来了一轮新的高潮。我想，把桃源算作我们聚会的起点很是合适，因为沈从文先生最富盛名的散文作品《湘西》、《湘行散记》，基本都是从常德和桃源开始的。所不同的是，年轻的沈从文从常德出发回凤凰，须乘船溯沅江而上，历时半月才抵达目的地；而我们这些人，带着寻找浪漫的梦想在高速公路上直奔凤凰而去，却放弃了沈先生那一段辛苦却真正浪漫的旅程。我们的车一直在湘西北的的大地上奔驰，沅江就在公路边忽左忽右地展现她的风姿。这就是屈原歌辞“沅有芷兮澧有兰”的沅江，这就是陶渊明“桃花夹岸，芳草鲜美”的沅江，这就是沈从文先生所熟悉和记述过的沅江，沈先生说他自己的“青年人生教育”就是在这条水上毕的业。我怀着近乎朝圣的心情从沅江旁边经过，心里庆幸这一趟终于还是来了，而且这样的路线安排也算是最为理想的了。
到了湘西州府吉首市，车出高速路，转上了一段曲折蜿蜒的山间公路，离凤凰县城还有四十公里。路的颠簸程度超出我的想象，想不到凤凰的旅游开发了这么多年，仍然是这么一条窄、弯，并且路况不太好的路。关于公路，七十年前沈从文先生是这样记述的：“从常德到沅陵……公路在山上与山谷中盘旋转折虽多，路面却修理得异常良好，不论晴雨都不妨车行。”我猜想那时的沈先生在这样的路上赶回故乡的时候，心情一定是愉快的，因为他除了“忘了车行的危险，乐于赞叹自然风物的秀美”外，还“对于数年前裹粮负水来在这高山峻岭修路的壮丁表示敬仰和感谢”。而此时的我，除了在夕阳最后的光辉里认真打量凤凰的山水风物，抑制住越来越接近目的地的欢喜外，还生出无法排解的惭愧的情绪。大半个世纪之后的今天，我们仍然在走着这样的路，当地的人们还在走着这样的路。我作为七十年后的社会一份子，不免对沈先生，也对沈先生所敬仰和感谢的壮丁们表示惭愧。
就这样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看着天色暗下来了，路上的大小车辆亮起了大灯。在某一个转弯处，从两座山的空隙里，看到一轮新月斜挂在天上。想自己一天广州-长沙-常德-凤凰的路线，想到一句唐诗“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倒是蛮贴切和应景。“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这样的月光一定曾经看着年轻的沈从文从凤凰的老城走出去，也应当看到沈先生最终长眠在故乡。在这样的气氛里，我生出一点书生气的感慨，勉强算是凤凰之行的浪漫的开始吧。
(二)
同学初见面时的喜悦表情，唱歌跳舞时的沉醉气氛，前面才子才女们已用生花妙笔铺排过了，我重复也是多余，就不说了。但是我不说并不代表我不欢喜。回到正题，继续说我看到和理解的凤凰。
我们的时间有限，因此晚饭后本地的向荣君就带我们展开第一项行程。走到一个车水马龙，霓虹闪烁的去处，忽然发现身边挤挤挨挨都是人。跟着他们走，忘路之远近的走过几条街，看到一片水闪着波光静静地流淌，旁边人说这就是沱江。从人缝里挤出去摸摸那水，感觉冰凉清澈。抬头望开去，窄窄的河两岸，上下游好长尽是酒吧客栈，五彩霓虹映红夜空，好一派繁华气象！看看时间已是夜间十点多，想正是浪漫的夜生活开始的时候。我因为喝了很多啤酒，神智既亢奋又有点迷糊，看那些造型别致颇有情调的酒吧，小小发了一会痴，心想若是和自己心仪的女子拣一靠窗的位子，安静地看这一川繁华，满城灯火，红尘中男女，当是何等赏心乐事。到此时我终于明白，沈从文的凤凰已经是经营成熟的世俗浪漫之地，不是我想象当中的田园牧歌了。这样也好罢......我心里想，沈先生在《湘西》之《题记》篇这样说“故乡山川风物如此美好，一般人民如此勤俭耐劳，......实寄无限希望于未来。”不管怎么说，今天的凤凰城因为沈先生的缘故而名满天下，昔日安静的沱江两岸成为寸土寸金的繁华之地，本土人民因此得福，或者就是沈先生所希望的未来。
在来凤凰前，我找出沈先生的《凤凰》，读了好几遍。因为他特有的随意散乱的叙述方式，加上文章的着眼点多在民俗和历史方面，因此我就算读了好几遍，也只得了一个很模糊的概念。而这模糊的想象，在这一片繁华面前散尽了。然而我们就算来到了凤凰，亲眼见到了凤凰，浮光掠影之下，很可能只会收获一个浮华的浪漫，一个肤浅的印象，永不可能象沈先生那样，因为他是个归人，而我们只是过客。
（三）
1919年，十七岁的沈从文已经当过几年兵，随部队在辰州（今怀化沅陵县）生活过一段时间，经历了他的失败的初恋。随后的若干年，他做过收屠宰税的小吏，在地方武装里做文书，又曾经衣食无着整天在常德街头混日子，再回到军队做司令的随从参加各地军阀的混战，然后在保靖县第一个新式印刷作坊里做校对员。1923年，他离开湘西沅水流域独自去北京闯荡。
1931年，沈从文29岁，在青岛大学做教员教授中文。此时的他回忆起他在辰州的时光，写下了这样一些话：“美丽总是愁人的……每每见到这种美丽光景，我总默默的注视很久。”“我要人同我说一句话，我要一个最熟的人，来同我讨论这些光景。”2010年，几乎一个世纪后的我读到这样的文字，仍被这温柔的情感和细腻的笔触所打动。在湘西土地和沅水流域生活的十几年里，他亲身经历和目睹了太多的苦难和杀戮。然而我们看得出，不管是作为十七岁的小卒，还是二十九岁的教授，沈从文都没有被杀戮、苦难磨掉对美丽的向往，一直是心智清明，并且感觉敏锐。“美丽总是愁人的……”我默默咀嚼这样的话语，想象那十七岁少年眼里的风景，还有三十岁中年人怀旧的情绪，想自己也曾经有在寂寞里看风景的心理体验，“我要人同我说一句话”，我觉得他说出了我想要说出的话。
第二天我们再回到老城，去沈从文先生故居。尽管青石铺就的巷弄里游人如织，喧嚷热闹，可是我因为觉得象要去朝圣，所以心里安静得很。我在故居右侧的小店里买下一本《沈从文精选集》，请他们盖上“沈从文故居旅游纪念”章。我抱着这本书站在故居门口，发现里面满是游人，身背挎包手抓相机的游人，我犹豫了一阵，居然没有进去，慢慢的回头走了，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下午我们回到前一晚看沱江水的地方排队搭游船，在这里看清了昨晚那一片霓虹的长街，原来是吊脚楼。在游船上缓缓上行，高低错落的木桩站在水里撑起几层木屋，挤挤挨挨站满两岸。虽然每家都悬挂的款式一致的红灯笼提醒游人那是旅游部门画蛇添足之作，但平心而论，这样的风景还是很有情致。旁边一艘船的船工唱着本地民歌，声音清亮，旋律悠扬，感觉很有味道。突然坐我前面的一位皮鞋衬衣友大声迸出一句“妹妹你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令人实在是大为败兴。在这样以乡土和怀旧为卖点的风景里，我看到的却只是世俗和浮华，是不需也不想深究意义的消费，是不懂尊重和格调低下的浅陋。我心里有一点莫名的惆怅，但这一点浅浅的惆怅，相比于沈先生的“愁人的美丽”，心境和情境都相差得太远了。
离船上岸，又是一条繁华的步行长街。走走停停，和小贩讨价还价，我知道这些已经不是沈从文的湘西，不过既入乡，便随俗，总要买些纪念品回去，不觉天色渐暗，又是一天。本来和楚平还想去沈先生墓地瞻仰，居然这小小心愿也没有完成。我们要回去晚餐，就这样我们在凤凰的游览算是结束了，但同学聚会的高潮即将来临。我心里揣着一些惆怅，又带着一些期待。我们满怀欢喜跑到凤凰来怀旧，做同学的那几年时光就像一个取之不尽的宝藏，十几年后我们仍旧从这里面提取怀旧的因子。其实沈从文先生何尝不是如此？他二十一岁离开湘西，但他似乎一辈子都在怀念。那我还是用沈先生的文字作为这一天游览的总结吧：
温习过去，变硬了的心也会柔软的！到处地方都有个秋风吹上人心的时候，有个灯光不大明亮的时候，有个想法向“过去”伸手，若有所攀援，希望因此得到一点助力，似乎方能够生活得下去的时候……
（四）
我们回到酒店吃晚饭。对于同学聚会，我认为最重要的环节就是吃晚饭，而且必须喝酒。那时我只恨自己没有喝醉。为什么不呢？昨天才见面，明天就又要走了。我想和每个人碰杯，我要祝福每一个人。我不想错过问候和祝福每一个人的机会。柳永有《玉蝴蝶》词云：
……难忘文期酒会，几辜风月，屡变星霜。海阔山遥，未知何处是潇湘？……
柳永怀念曾经的文期酒会，惋惜错过的风月星霜。而莫非他所眷恋之人，竟然也是身在潇湘？那么我们不要辜负这大好风月，且珍惜这文期酒会；我们跨过海阔山遥，已经置身这潇湘大地。我们比柳永幸福得多了。我再次庆幸我来了，我看到了沈从文的凤凰，还看到了这些人，在一起就想和他喝醉的人。“什么人能在我生命中如一条虹，一粒星子，在记忆中永远忘不了？应当有那么一个人。”沈从文怀旧时写下这么一句话。我承认，我记忆里也应当有这样的人。
回想起去年我们去湖北看老姜，回来后我念念不忘，曾总结说——说一辈子或许夸张，但一年里有这么几天，那也不算虚度了。很好，那么，凤凰，今年我们把精彩和高潮交付到这里，这一年生命乐章的华彩段落在凤凰展开。而今晚在凤凰，我们在现实世界里喝酒，用心底永远不淡的怀旧佐餐。在这样的气氛里，我们不缺开怀的欢笑和纯洁的喜悦，也有美丽的怀旧和不舍的感伤。
今晚，从凤凰回来两个月后又一个寂静的深夜，我回想在凤凰的日子，回想在凤凰怀旧的自己，回想一天一天如水逝去的岁月。感觉像是一个梦：沈从文笔下奇诡瑰丽的湘西，凤凰繁华鲜艳的风景，回忆里青涩纯真的岁月，今天难掩岁月痕迹的脸庞，真实和虚幻，回忆和期待，混杂在一起了。这又和读沈先生的文字时的感觉很相似：
象乡下有些薄雾的清晨，眼前风景绝美，然而又总隔着些轻纱似的雾，让你看不真切，无法触摸。
----上面这句话，算是我凤凰之行的总结吧。
又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