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鸷·八
与此同时周违和何也进行了——那时还不知道——最后一次谈话。何也平素雷厉风行,但面对周违的时候,她的一双眸子温柔如水。
“违儿,妈妈和你说件事。”
彼时周违站在何也的屋里,在何也的静默中假装观赏墙上的古画。听见何也发话,他转过身来,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妈妈和你讲讲朱夫人,好么?你不生气吧?”何也小心地问道。做周违的继母十多年,她仍然不能忘记周违当初对她的敌意。最初的可怕的冷漠和后来的虚假的亲近,都使她面对先夫人留下的这个孩子常常害怕。
“是最近出了什么事吗?”周违问道。族中上下一向把朱琚的事缄口不言,此时却是何也先告诉他一切。他想如果不是情势所迫,便是何也有点儿疯了。
“已经出了的事情,你都知道了。”何也叹道,“但是,不要管我为什么说起吧;这件事总归是有某些缘故,必须要现在告诉你。”
周违看着何也,做一个“好吧,你说吧”的手势。
“你父亲的先夫人朱琚,和你父亲在一起的时候,是断绝了与朱家的联系而来的,因为朱家是个正道上的豪门贵族,用山外人的话来说;除了偶尔的生意上的交往,我们周家一般不和白道发生关系。朱琚于是放弃了她在山外的势力,只带了几个侍女进来。后来她发现自己和周家的分歧的确难以弥合,便产生了改变的念头。她做了许多的事,比如在族中开办学校,教周家子侄甚至下人们识字读书。她好像觉得人们生来就是向善的。但是下人们得了这点教唆——教育,终于不安于他们的地位了,在你十岁的时候,他们试图放逐周黯。——周黯你大概不记得了,他十年前就去世了,——那时候他有点老糊涂,常常拿下人们寻开心。周黯的地位虽然不稳,但毕竟还有长老们的支持,于是那些闹事的下人就被全部处死,有好一阵子家里的事忙不过来。朱琚自己代替了周黯被放逐,但是,违儿,你知道放逐是什么意思吗?”
“按照我们一贯的想法,放逐即是将人的灵魂赶出这个世界,换言之,就是一种处死或使人失去神智的方式。”周违冷冷地道。他不太想解释这样简单的问题。
“一般地说是这样。但是朱琚的放逐的确是将她赶出了马唐山。”何也道,“朱琚一直活着,只不过不在周家。”
周违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一直以为母亲死了。
“啊!那么,你们一直都瞒着我,是在做什么?不想让我看到自己的母亲,而任凭你们在这里涂抹她的丑恶的形象吗?可怕啊!无耻啊!……她在哪里?”
“我们不知道。”何也轻轻地道,“朱琚走后就和我们断了音信。她也从来没有问起过你。”
周违愤怒地抱着头。“这怎么可能!她就这样抛弃了我吗?她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我一直想问她!她必定是有个缘故的吧!”
“她不带走你是因为长老不许。我还没来的时候,你是我们唯一钦定的下一代族长。”
“哈,好,长老不许!长老不许!我的好妈妈,你告诉我这个干什么?”
何也惊恐地发现周违的愤怒超出了她的想象。她知道周违绝不会伤害身边的人,但他常常在难以控制的感情中伤害到自己。她不能忘记自己刚来的时候,周违在房里和着泪水和鲜血咬着手指的样子。但他一句话都没有说,甚至看她的眼里没有一点仇恨。她担心周违此时也难以承受这样的痛苦。
“喔,我是不是说得太急了?违儿,你还好么?”
“好,好,太好了!知道我母亲还活着,我怎么不高兴呢!”周违挤出一点笑意,“你还有什么话,拜托也一并说了吧!”
“没什么了,我只是告诉你这件事。”何也忙道,接着似乎安慰了周违几句,又似乎没说什么,便让周违离开了。离开前,她刚刚想起似的说道:“对了,你告诉迕儿,改日将他院里的树砍去几棵吧。这些树长了太久,弄得院子里太阴翳了,且开花时候,颇不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