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具(1)
家具
赵老二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正维修着那把陪伴了我十来年的椅子。这把椅子已经垂垂老矣,不但坐上去“咯吱、咯吱”直响,其中的一条腿还要弃我而去,随时都要掉下来。我拿起身旁“呜呜”叫的手机,看到来电显示是赵老二,我的心哪!马上就“咯噔”一下,万里晴空突然来了片乌云;这小子来电话,准没有好事。
果然,我刚接起手机,那头就传来他急促的大嗓门:“干啥呢?赶紧出来上我这一趟,我有急事。”
我慢条斯理、用见怪不怪的语气答复他:“不行,我这忙着呢!”
赵老二的语气马上就软了下来,几乎用哀求的语气了:“好兄弟,我求你了,谁让你不但是我的好哥们,还是个‘半拉’木匠呢!”
听到这家伙居然提起了我的“专业”,这不禁让我来了兴趣。倒不是我爱慕虚荣,但我实在是喜欢有人称呼我为“周木匠”。
“到底是什么事啊?”我好奇的问。
“哎呀!啰嗦什么,你来了就知道了。总之,十万火急。”
我把破椅子和脚边的锤子、钉子简单的收拾一下,穿件外衣就下了楼,奔着赵老二居住的小区而去。
提起这个赵老二啊!可真让我头疼。不但让我头疼,我这一圈和他相识的,都感到头疼。所说的这“一圈”,其实就是从前营林二队的一帮工友。
二十年前,刚参加工作的我分配到了三道河林场的营林二队,也就是在那时,认识了队里的油锯手赵老二。
赵老二长得人高马大,身体健硕,一根直径十七、八公分、四米长的木头,一弯腰就能扛在肩上,然后在膝盖深的大雪中健步如飞。他的这项本领,让体型瘦弱的我自愧弗如,只好私下里常常买些酒请他喝,让他把属于我的“活”给干了。
一来二去的,二队里的他、我以及聂三、魏老大等六、七个人,凑成了一伙狐朋狗友,有事没事的,都要聚在一起喝上一顿。
有句话叫“时光飞逝”,真是一点都没错。也不知是怎么弄的,还未来得及回首,转眼就二十多年过去了。这二十多年里,除了漫天的大雪,以及冷到骨髓里的严寒,在脑海里留下些记忆外,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就是赵老二结了五次婚。
在他结第五次婚的婚礼上,我醉醺醺的问他:“你小子这是想要打破吉尼斯纪录咋的?还有完没完了?”
赵老二当即指天发誓,告诉我们这次他终于找到了“真爱”,并且保证这是最后一次结婚了。
结果呢?二年不到,他的“真爱”又找到了另一份“真爱”,又离婚了。
这些年来,我们这些狐朋狗友可是为他操碎了心,每次结婚,忙前忙后不说,还要掏份子钱。最令人上火的,是每次离婚时吗,我们又要苦口婆心的前去劝说。从人生大义、婚姻实质、夫妻感情等方面一顿演讲,企图撮合,结果呢!这些苦口婆心没有任何的效果,该离时,还是离了。只是这些年下来,我钟爱的木匠手艺没有长进,反倒是婚恋方面的知识日渐充沛,成了真正的半个专家。
前些天,我们听说赵老二又找了个对象。我估摸着,他这次火急火燎的找我,肯定也是为了这事。
果然,来到赵老二的家中,屁股还未坐稳,他就说出了他的目的:“老周,凭咱们这些年的交情,这个忙你可要帮我。你要不帮,我这次的婚就结不上。”
我从来没有想到自己居然有这么大的能力,居然可以左右一个人能否结婚,这种高看的眼光不禁让我飘飘然。但我很快就清醒过来,这小子不会是想向我借钱吧!我提高了警惕。
我说:“啥事?直说,除了借钱以外都行。”
赵老二挠挠头,一丝愧疚浮现在脸上,难为情的说了句:“我知道。第三次结婚时借你的钱还没还上呢!咋还好意思再向你借。你放心,这次绝不是借钱。”
我放下了心。开始听赵老二一顿唠叨。
原来这次他找的女朋友,两人商量着半年后结婚。在置办屋里家具时,两人产生了分歧;女方非要买一套实木的家具。而他呢,认为只要是家具就行,管它是实木的,还是胶合板的。
关于这种分歧该听谁的,无疑是女方有绝对的话语权;她给他扔下一句话:“没有实木家具,这婚就不结了。”
讲完他们之间的分歧,赵老二抱怨说:“这都啥年代了?还哪里有卖实木家具的,这不纯心是出难题嘛!”
我没有吭声,心底里是赞同赵老二的抱怨;现在的家具市场,哪里还有家具是实木的,那得多少钱哪!
“你是木匠,我把平房前边的仓房拆了,咱就有板子。然后你辛苦点,为了老弟的幸福着想,给我打一套家具。”赵老二说完这番话,眼光直视着我,里面满是期待。
我笑了,一句话就打消了他眼中的期待:“你说我是木匠时,你忘了说‘半拉’两个字了。‘半拉木匠’的言为之意就是做不了家具。”
赵老二一听我这般解释,又回忆了一番,确实,自打认识我以来,只看见我做过板凳,从来没有做出过家具之类的。我说的话是实话。
他一屁股坐在我对面,目光中也没有了期待,满是无奈。
这一刻,我有些心疼起他来;以往的那几次婚姻,只有第二次是他提出的离婚,只是因为媳妇和他母亲合不来,三天两头的吵架。其余的几次,都是女方对他嫌弃,进而离开了他。
这也是个苦命人啊!我心想。就看在他在营林二队时帮助我的情分上,我也得帮他一次。
我说:“要想要实木家具,也不是没有,甚至可以说是件很容易的事。”
赵老二“腾”的站立到我面前,目光中重新又充满了期待。
我慢悠悠的说:“咱们这里,现在有很多老人,退休后都去往南方居住了,他们这些人家里很多都有实木家具。我们只要去找一家,出点钱把他们不要的家具买下来,回来后重新刷遍漆,再装潢一下,不就变成新的了嘛!”
我的提议让他直锤自己的脑袋:“对呀!我咋没想到呢!三柱子他老爹年前去了闺女那不回来了,他那就有一套现成的实木家具。”
事不宜迟,我和赵老二连忙起身,赶往三柱子家。
三柱子听完我们的来意,一迭声的说:“有、有,现在还在老房子屋里放着呢!”
我们又马不停蹄的赶往老房子,当打开已经滞纳的锁头后,推开屋门,客厅南墙上一溜的实木家具出现在我眼前;高大的衣柜、不高不矮的梳妆台、稳如磐石的书桌……
家具上原本棕色的颜料,已经褪色,上面蒙上了一层灰。虽然经历了多年的使用,依旧稳固、牢靠,站立在墙边,没有丝毫的变形、走样。
我和赵老二都舒了口气,心上的石头落了地。
谈到价钱时,三柱子很爽快,直截了当的说:“给三百就行了。原本是应该五百的,那二百就当你结婚时随的份子钱了。”
赵老二立即给魏老大打了电话,让他把半截子货车开来。随后,他又继续打手机,把我们这些当年的狐朋狗友都唤来了,让他们帮忙抬家具。
好一顿折腾!我们这一帮人累得满身大汗,气喘吁吁的终于把这些实木家具抬进赵老二的楼房后,已经是下午了。
赵老二对我们说:“实在抱歉。原本应该请你们去饭店的,但现在手头上的钱,得省着点了。今个就在我家招待你们了,我弄几样拿手菜,保管比饭店的好吃。”
魏老大假惺惺的叹口气,说:“看看、看看,还没有结婚呢,这小子居然就会过日子了。看来这次找的,可是‘真爱’。”
趁着赵老二张罗饭菜的时间,出于“半拉木匠”的兴致,我站在新搬来的家具前,仔细的端详起来。
从家具上面的油漆褪色程度上来看,这套家具最少也得二、三十年的光景了,剥落的油漆露出了里面的实木。我四下里用手指敲了敲,判断出家具的四框是用坚固的落叶松筑成,而四边的料板则是用材质较轻耐腐蚀的樟松。就从这一点上,就可以看出,当年做这套家具的,一定是经验丰富的老木匠。
酒菜很快就摆上来了,大家一边吃着、喝着,一边商讨着下一步的工作;魏老大负责刷油漆,聂三负责进城去买家具上时尚的装饰,而我嘛!则负责把这些时尚的装饰弄到家具上。
半杯酒还未下肚时,一件往事涌上了我的心头。心头的疑问,让我放下酒杯,再次来到家具前,仔细的端详起这些家具的榫卯结构。半晌后,我叹了口气,心头的猜想果然得到了验证。
重新坐到酒桌上后,我说:“你们信不信?在这些家具中,每一样的家具上的某一个看不到的地方,都会刻有一个人的名字,这个名字就是:刘凤霞。”
大家惊讶的望着我,很显然,他们并不相信我的话。他们只认为我这个“半拉木匠”是在抖落自己的木匠知识。但很显然,我说的这些,和木匠该有的知识,并没有任何的联系。
赵老二第一个不服,说:“你咋还神叨叨了呢!我就不信。要说刻个男人的名字我还相信,八成是木匠人家自己留下的记号。但你说出个女人的名字,我可不信,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女木匠的。你们说我说的对不对?”
大伙点头称是。
“那我要是说的对呢!”我胸有成竹的说。
赵老二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大气的说:“如果真有这事,我这次结婚你的份子钱不用出了,就当你已经出过了,而且还出到平时的三倍。”
这可真是一笔合算的买卖!
我再次站起来,来到梳妆台前,打量了一番后,弯腰把第一层的抽屉抽出来,放到一边。把赵老二家门口的一面小镜子摘下来,放到空出的抽屉格里面。
“你们过来看一看。”我喊他们。
赵老二第一个急冲冲的过来,弓着腰,看着我手里的镜子;镜子上映衬出木板的背面,果然清晰可见的刻着三个字。虽然在镜子中映出的字迹是反着的,但他还是辨认出那三个字,就是我所说的“刘凤霞”。
赵老二吃惊的张大了嘴,半晌合不上。
大家一个接一个的走上前来,观看我的发现。
“说说,这是咋回事?”魏老大把我的酒杯斟满,问道。
我说:“这可是个很久远的事啊!我也是从家具上的榫卯结构上认出来的。”
赵老二抓耳挠腮的说:“别管他久远不久远的,快说说。你要不说,我今个就别想睡着觉了。”
我说这件事很久远,并不是故意加大神秘感,而是因为它确实很久远,久远到我刚刚记事的年纪。
那年我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