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牛读书 | 当终点化为瞬间
Sea and Sardinia 是D.H.劳伦斯于1921年前往撒丁岛旅行后写的书。要是谁将其标签为「游记」,恐怕会显得肤浅、错误乃至引入歧途。
这归根于劳伦斯的写作方式,也归根于他的旅行方式。他临时起意,想逃离西西里岛的阴雨,和爱人登船上路。他细致描述九天的路程,也会提及沿途风景和人物,但更多着墨于自己,所思所想,情绪起落,嫌弃喜乐。
旅行文学大致有三类。一是描述目的地景点交通住宿等等的「攻略」,既然基于客观事实,无论谁写也差不多。二是描述目的地所见所闻人文印象等等的「游记」,取决于作者自身修养、观察力和表述力有差,写成文字自有高下。而劳伦斯的写作,大致和布鲁斯-查特文的 In Patagonia 同路。作者以主观视角用文字吐露「心声」,旅行则提供了脱离日常的机会,为自省创造条件,至于目的地,反而退入背景不再重要。普通写手往往不胜任这种写作。
读完书时,我有两个强烈感受,一是我对劳伦斯的了解要比对撒丁岛更多,二是我很想去撒丁岛一趟,即使我根本不喜欢意大利。巧合的是,我读书时也在旅途,从西安出发,一路经汉中、安康、十堰和襄阳,到达南阳,为时不多不少也是九天。
只是巧合。要是将我和劳伦斯相提并论,恐怕会显得肤浅、错误乃至引入歧途。但这种巧合也带来了同情同理的特别阅读体验。
相比意大利其他地方,甚至是劳伦斯当时定居的西西里岛,撒丁岛都是非常落后的偏僻之地。劳伦斯对本地居民有详细的描写,尤其是他们因为消息闭塞而造成的缺少见识。最突出的,莫过于劳伦斯在Risveglio遇见的老农,他天真而诚恳,为自己的初次旅行而激动不已,还以为汽车门一关上就开动了呢。
我想起那位扛着大行李的中年男性,面对自动检票机手足无措,我演示之后,他才顺利刷票过闸上了火车。穿制服的推销员在车厢里卖力鼓吹特供商品,司空见惯的乘客们自然不会理睬。中年男性从睡梦中醒来,急切地询问自己错过了什么,推销员借机重复一遍套路说辞,在乘客们不耐烦的神色中,中年男性听完后欣然购买了。
几乎所有意大利人,一旦发现劳伦斯是外国人,就开始热情讨论「汇率」。他们并不懂得这个专业名词的确切含义,也不能理解它对国家和地方经济的直接间接影响,但这些都不妨碍他们以自己的方式去构建它的奇妙功能,诠释它如何造成自己的生活困苦,以及想象它如何让劳伦斯之类的外国人享受荣华。人的本能是让未知服从于已知,将陌生的事物塞进熟悉的认知框架,一旦运用有误,难免形成自以为是的结论,令人啼笑皆非。
我想起在坐动车的九十分钟内,两次响起报警声。列车长和乘警紧急处理发现,都是有人躲在厕所抽烟,引发烟雾探测器。第一位肇事者接受处罚时委屈地说,「这机器太敏感了,我才抽了几口......」第二位肇事者接受处罚时疑惑地说,「我琢磨着,刚报过警,抽两口应该没事了,谁知道......」
劳伦斯洞察当时欧洲社会的各种变化,包括纳粹主义崛起。他毫不隐瞒自己的保守观点,对劳工运动颇有批判,而对低效的官僚机构和公家部门也颇多微词。劳伦斯一路上遇到的买票经历,无论是铁路、公路还是轮船,似乎很少有顺顺利利的事,工作人员要么对业务不熟练,要么懒得处理业务,要么两者皆是。
我想起用手机订好、在车站打好所有的火车票,却在十堰站遭遇检票员的疑惑目光。上车后,列车员又来验票,这次扫一眼后直截了当说「你拿错票了。」我接回来看一眼,还给她说「没错啊,十堰去襄阳」。她再检查一下后,疑惑地说「奇怪,那怎么票是在安康出的呢?」我难以置信,铁路工作人员也不清楚异地售票吗?
临近旅程结束时,劳伦斯的感慨尤其值得注意,「Life is life and things are things」。他看够了完美、精致、辉煌的艺术品,他看够了「things」,他宁愿整天盯着白胡子老农民拖牛车,因为那才是「life」,至少对他而言。他对文明的嫌恶,远胜对野蛮的嫌恶,甚至觉得窒息。有时候我也有同感,只是有时候。
书结尾处,劳伦斯写道「I was sorry to leave them」,暴露出他貌似苛刻的讽刺之下,其实藏着深沉的情感。相比起来,查特文的「Perhaps it was the only thing he could play」就符合他一贯的抽离冷静。当终点化为瞬间时,劳伦斯完全忘却了终点,只在意将瞬间的真实感受传递给读者。这瞬间对我来说,无比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