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意,别离久
是否情字写来都空洞
一笔一划斟酌着奉送
甘愿卑微换个笑容
或沦为平庸
——我的一个道姑朋友
相思意,别离久1
戊戌年四月甘三,芒种,天微雨。
湿润的泥土覆着柔软的草木,众人自山间而过,落下一连串足迹。斜飞的雨丝在锣鼓声中浸染各色衣角,又缀上墨色鬓发,在这炎暑天里温凉的刚好。
我束发盘髻,立在道观门前翘首以盼。身后一干弟子,路旁是闻讯而来的百姓。熟悉的,不熟悉的,似乎不甚分明。
有道贺声不断响起,我手持拂尘,矜持的作揖回礼。今日是我接任往生观住持的日子。守城将军黎齐特意在月前打造三尊新神祝贺,消息传遍洛阳,才引得众人围观。
老远便见到林间三处起起落落的白影,领头的一身铠甲,随行士兵整齐划一,气势凛然。
白布揭下,镀金的三清雕像足有两人多高,眉目生动,服饰花纹无一不细致,栩栩如生。周遭百姓簇拥上来,啧啧称叹。
我在一片喧嚣中静然不动,唇角含笑,却没有想象般欢喜。
有人扯了扯我的衣角,我低头,是新进观的道童。
“这神像如此金贵,住持也不喜欢吗?”他问。
我瞧着他晶亮的眸,伸手抚起他额角垂髫的黄发。“你进了道观,就不该说这话。喜乐尚不由人,更何况是物呢。”
“哦!”他似懂非懂的点头,转眸看向人群中那三尊庞大的雕像,倏而又问:“黎将军是住持的好友吗?”
我神形微顿,随即轻轻回答:“也许吧。”
很小声,一下子就散在风中。
2
疏缓兮安歌,陈竽瑟兮浩倡。
我是卫安歌,和父母生活在洛阳,西北向一个古旧的小巷子里。父亲是个落魄的秀才,母亲是大家闺秀,他们因为爱情相互扶持,才有了我。
“安歌”,即是名,也是意。
八岁那年母亲家道中落,生活失去接济,变得拮据起来。父亲教书,母亲缝补,人情冷暖处处尝尽,才得知生活不易。
我也收起了儿时的顽劣性子,十多岁便时常上山采药,换钱贴补家用。
暮春多雨。我刚到山脚就飘起小雨,后来雨势愈发大。不得已,我躲进了路旁一方屋檐下。
行至傍晚,又恰逢大雨,街上铺门都很少开,更别说往来的行人了。
雨滴打在石板上溅湿了我的绣花鞋,连带着濡湿了衣裙。我紧了紧背上的竹篓,焦急的直跺脚。
恍然间街尾有一白色人影撑一把淡青色纸伞,在雨下缓缓踱步。
“公子!公子!”我边喊边朝他挥手。
那人伞面轻抬,露出对襟白衫和修长的身形。隔着雨幕我看不清样貌,只见得他束发盘髻,头戴方巾。于是我立即改口:
“道长!道长!今日雨大,可否借伞同行?”
离得近了,我才看见他眉目清隽,斯文俊秀,黑眸澄澈似林间鹿。他抬头问我:“姑娘,不知姑娘家在何处?”若水涧青石,其声清越。
我红了脸,想起娘亲说的男女之事,低声道:“小女子家住平市西街,今日上山采药,没成想突降大雨,却没带伞,所以想与道长同行。”
他颔首:“那我送姑娘回去吧。”语气略带一丝拘谨。
得了应允,我顺势窜入他伞下,扑面的檀木气息让我耳根一热。平缓着心头悸动,我强装镇定道:“道长真是个好心人。”
他有些无措:“举……举手之劳,姑娘不必介怀。”
雨滴落在伞面上,如密集的鼓点,又似我如擂的心跳。与男子同伞我还是头一回,更何况他如此清俊。耳边传来燕子的轻啼,妇人的侬语,还有身旁人平稳脚步以及浅浅呼吸。
“我叫卫安歌,道长叫什么?”
“在下黎齐。”
“黎齐,这真是个好名字。”
……
天色由明转暗,雨势越来越小。到了巷口,黎齐突然停下,我疑惑地回头。
他把伞递至我眼前,道:“我还是不陪姑娘进去了。孤男寡女,恐惹人非议,有损姑娘名声。这伞就赠与姑娘吧。”
我刚要拒绝,他把伞塞进我手里,转身冲进墨色雨幕。
“黎齐道长!我该去什么地方找你?!”我喊道。
“不用……”他声音已在几丈开外。
“你不说我也知道,是东祁山的往生观不是?”
“哎!你怎知道?”
我却不答,撑着伞蹦蹦跳跳往巷里走,蓦地回首大喊:“道长再见!”
正望见他呆立的身影,眸若星辰,面若桃花。
真是个可爱的小道士!
3
第二日雨水初歇,我起了个大早借着采药的由头往东祁山赶。尽管山路湿滑,泥泞难走,但只要一想到要见黎齐,我一颗心都雀跃起来。
往生观建在半山腰,一片密林里坐落的一个小宅子。地势隐蔽,人烟稀少,枝叶相掩间更显清幽。
我抓住门口一个正在扫地的小道士,问:“道长,请问黎齐道长在观里吗?”
他正要回答,忽的从门里跨出个身影,惊呼一声:“安歌,你怎么来了?!”
我扭头,看清来人后撇嘴道:“放心吧,林未生,我可不是来找你的。”
认识道士林未生是一个月前的事。我每月都要给药庐送草药,药庐旁是一片大的马场。那天刚好林未生正在骑马,我得闲就站旁看了会,谁知他马术极差,害得那马失控直直朝我冲来,幸而我反应快,顺势滚开,才没有命丧蹄下。林未生下马赔罪,要把我往医馆里带。我自觉没什么事,他生拉硬拽,非压着大夫开了两副药,再亲自送我回家,害的我父母担心了好一阵。
自那以后,我时常遇到他,街角、巷口、山林,无孔不入,烦不胜烦。不过也多亏有他,才让我得知在这个人人信佛的洛阳有个往生观,里头还藏了个毓秀的小道长。
我不欲理他,继续问扫地的小道士:“黎齐道长在吗?”
小道士指了个方向,道:“黎齐师兄昨日生病了,今儿在房里休息呢。”
我心里咯噔一下,忙道了谢,往观里跑,完全忽略身后林未生的叫喊。
急急推开门,黎齐身着中衣半坐在床上,手执一卷书,神情惊诧地看着我,晨曦透过床边的窗,模糊了他半边姣好的轮廓。
我没出息的咽了口口水。刚喊了句:“黎齐道长”,还没奔到床前。突然有人隔着袖子捉住我的手腕,把我往回一拉。柔软的布料覆在我的眼前。
“你这女人知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要看人好歹也敲敲门等别人穿好衣服吧?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图谋不轨。”
“轰!”我一下子从头红到脚,特别是听到衣料摩擦窸窸窣窣的声音,脸上更是热的厉害。
个死林未生!尽让我丢脸!我气得牙痒痒,却又没法反驳,只得恨恨的踩他一脚。
“哎哟!”他大叫一声松开手。
我立刻颇有自知之明地捂住眼睛,忍住偷看的猥琐想法。
“咳咳”黎齐轻咳一声,“我穿好了,把手放下吧。”
偷瞄一眼,黎齐坐到了床边,面色潮红,也不知是生病还是羞的。
“黎齐道长。”我走到他跟前,诚恳地道歉:“我不是故意不敲门的,我是听说你生病心里一着急,才这么冒失。”
“无事。”他答,随后又是一阵咳嗽。
“黎齐道长,你生病严重吗?”我紧张地问。
“小风寒而已,死不了人。”林未生在旁插嘴。
黎齐点了点头,问我:“姑娘今日来有什么事吗?”
他的眸子湿漉漉的,看的我心尖一颤,忙把怀里的纸包拿出来。
“这是西街王记有名的桂花糕,我排了好久的队才买到。本来是想报答道长昨日的恩情,没想到害道长染上风寒,现在看来,这礼是有些轻了。”
黎齐摆手:“姑娘言重了,在下是自愿的,不是姑娘的错。”
林未生见状又插嘴:“什么你的错她的错,说不定是我的错……”
我瞪他一眼,制止他的胡言乱语,生怕他把王记就在我家对门的事抖落出来。
林未生“哼”了声,转身出门,“师傅交待给我的事还没办,我先走了。”他说着又回头看我:“黎齐还要休息,待一会就赶快走,这儿可没给你备饭。”
我被他一噎。
黎齐道:“师兄慢走。”
我气鼓鼓瞪着他背影,黎齐安慰道:“没事,师兄就是这性子,面冷心热。你如果留下来是会有斋饭的。”
……我不是来吃饭的。
我打开还温热的桂花糕,赶紧回归正题:“黎齐道长,你尝尝吧,这是我特意买给你的,很好吃的。”
他伸手捻了一块放进嘴里。
“好吃吗……黎齐?”
他点点头:“很好吃,谢谢姑娘。”
“叫我安歌吧。”我终于笑开,像一朵初开的花。
他微楞,耳尖泛红。
“安歌。”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有人能把我名字叫的那么好听。
4
我把采药的地方从西街的山换成了东祁山。经常会遇见黎齐,每见他一次,我就多一分欢喜。
黎齐时常穿白色的袍子,在林间练剑,树下看书。我状似不经意的路过,笑着上去搭话。他也会备些草药送给我,只说是顺手摘下,我却更希望他是特意。
有一点不好的是林未生这个讨厌鬼,阴魂不散,不识眼色的插在我和黎齐中间,暗地里还会嘲讽我的龌龊心思。
我可不觉得自己龌龊,倒是他,指不定在背地里说我什么坏话。
我告诉黎齐不要听信林未生的鬼话。
他轻笑:“师兄人很好,只是不善于表达。送你的草药里也有他摘的,可他怕你不要,不让我说。”
我突然有种冤枉好人的羞愧感,揪紧了自己的衣角,诺诺道:“谁让他说话那么不客气。”
黎齐低头看向手里的书卷,随口接道:“那我回头告诉他,你喜欢什么说话方式?”
我答的很快:“你这样的。”
他身形一僵,指尖停在书页上久久不动。
我在心里偷笑——小道士脸又红了呢。
在马场遇到黎齐完全是个意外,我深信这是我们之间美丽的缘分。
在药庐送完草药,我经过马场时又看见一个人在马上驰骋。我立马离的远远的,生怕再如上次那般。
“安歌!安歌!”身后有人唤我,带着骏马的嘶鸣。
我回头,正见到黎齐立在马上,如墨的鬓发遮住了阳光,光晕淡淡,笑的肆意昂扬。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黎齐,竟有片刻失神。
“怎么了?安歌。”他到我跟前,骏马围着我打转,“要骑马吗?”
“不不”我下意识摆手,想了想又连忙点头:“好好。”
黎齐哭笑不得,“你这是想骑还是不想骑?”
我仰脸看他,伸出手:“我想骑,但我不敢,你能带着我一块骑吗?”他有点犹豫,我继续坚持:“没关系的,这周围没别人,我是真的很想骑。”
黎齐握住我的手,翻身间拉我上马。霎时双脚悬空,我在一阵惊呼中檀木香气盈了满怀。
“吓死了!”我拍拍胸口。
“放轻松,有我呢。”
蓝天白云迅速远去,有风在耳边猎猎作响,这感觉若似飞翔一般。我激动的大叫,侧首听见他的笑声。
“黎齐!”我喊他,“你想还俗吗?”
他没说话,我以为风太大他没听清,刚想再问一遍时,听见他略低沉地道:“不想。”
仿佛是一道咒语,瞬间把我打回原形。
我的笑意僵在嘴角。
5
我失魂落魄了好些天,不敢再去东祁山,也不敢见黎齐。林未生一开始嘲笑我,后来又讥讽我懦弱。
“你以为我是你吗?死皮赖脸。”我哭着反驳,蹲下身头埋在手臂里不想看他的表情。
他慌了神,烦躁的踢开脚边的石头。“黎齐又没说不喜欢你,只是说不想还俗而已。”
“有什么区别吗?”我吸吸鼻子。
“黎齐是孤儿。”林未生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道观对他来说就是家,他发过誓,会一辈子守在那儿,守着师傅,和道观里的所有人。”
他眼里闪过一丝痛楚:“所以你要试着理解他,或者,放弃他。”
他后几个字说的很轻到听不清。我被他安慰到,揉揉发麻的腿站起来:“谢谢你,林未生,我这时候才觉得你真像个好人。”
他咧嘴,没好气道:“老子本来就是。”
我毫不介意他的粗俗,扬起笑脸,却换来他一个白眼。
我还没鼓起勇气再去找黎齐,洛阳就发生了一件大事。流寇进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他们毫无预兆的来临,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我被父母藏进地窖里,透着板缝看见明晃晃的刀刺进他们身体,带出猩红的血。地板被踩得发颤,灰尘震进我眼睛又顺着眼泪流出来。我不敢眨眼,看见父母拥抱着直挺挺的倒在血泊里,就在我正上方。
我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臂,安静的深呼吸,喉头发酸,痛到极致,仿佛要用尽所有力气才能不呜咽出声。
那群恶人走后,我爬出地窖,看见父母的尸体几个眩晕差点摔倒。我不能死!这个念头支撑着我。
我咬紧牙关,往脸上涂了泥,又在血泊里打了个滚。最后给父母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决然的从后门离开。
此去一别,吉凶未卜。
连官府都已经沦陷,我除了往生观,没别的地方可去。
这一路很凶险,流寇众多,百姓哭天抢地,伏尸遍野。
我好几次差点被发现,幸好我有先见之明,屏住呼吸躺地装成尸体才逃过一劫。
林间幽深,大片集市被树木隔在后头。我麻木的走着,突然双腿发软扑倒在地。以手撑地,泪水大滴大滴砸下,渗进泥土里,消失不见。
“安歌!”一片与周围黑暗格格不入的白色衣角闯入视线。黎齐跑过来扶住我,“你没事吧?”
“没了,都没了!”我崩溃的靠在他肩头,终于忍不住悲恸出声,泪流满面。
6
往生观除了我还有其他难民,平生住持心善,来者不拒。这个隐蔽的道观应该是洛阳最后一片净土。每个人都噤若寒蝉,小心翼翼。
我变得沉默寡言,黎齐每天都陪着我,生怕我想不开。就连林未生也温柔起来,时不时来嘘寒问暖。
我思想放空,耳边听着观里隐隐约约的哭声,脑海里却不断闪过当日一幕幕的血猩画面。像一场噩梦。
黎齐主动握住我的手,“没事了,都过去了。”
我木然不语。
第五日我向住持提出想要下一趟山。
平生住持叹了口气,道:“既如此,黎齐,你武功最好,就陪这位姑娘下山吧。”
我看见林未生默默收回探出的脚。于是不再多言,转身和黎齐离开。
路上很安全,我把父母安葬好,一直待到深夜才起身回去。黎齐没有说话,和初见时一样安静。我走在前面,他跟在后头。
“多谢。”我说。
“不用,生死是常事。比起伤心,他们肯定更想看到你开心的活着。”黎齐安慰道。
“嗯!”我应道。
靠近半山腰突然听见一阵哭声,我和黎齐对视一眼,猛的奔向道观。
观里,尸横片野。
除了外出弟子,剩下道观的所有人里只有一人侥幸逃脱。那人抱着林未生的尸体哭着喊是林师兄救了他。
血腥气冲入鼻腔,平生住持倒在堂中,死相可怖。
世间少了无数善人,又多了一场屠杀。
我看见刚刚还安慰我不要伤心的少年此刻双眼红的瘆人,提起剑转身就走。
“你去哪?!别去!你打不过他们的。”我抓住黎齐的手臂。
“我可以。”他语气压抑到沙哑,掰开我的手,捏的我手腕生疼。
“你可以什么?!他们那么多人,你去送死吗?”我朝他吼。
“单枪匹马也好,出去找救兵也好,总之我不会待在这里束手待毙。不能再有更多人死了。”
束手待毙。
这个词像一把刀,生生在我心上剜开个口子,有血不断流出来。我四肢发冷,仍是不放弃道:“那剩下的师兄弟和难民呢?你不管他们了吗?”
黎齐眉目冷冽,一字一句道:“多谢。”然后朝我鞠了一躬,转身下山。
他又把这句话还给了我。我看着他背影被黑暗吞噬,没再言语。
黎齐是比我要勇敢的人。
所以我也不能让他失望。
7
第二日,我把及腰的长发剪到肩头,盘成个髻。自此,成了一名道姑。
逝去的师兄弟尸首掩埋在周围空地。我们把粮食全藏进地窖里,每天轮流站岗,白天出去几个人接来些逃命的难民。期间流寇又来过一次,我们躲进了林间的山洞,他们没有发现一个人。
这个道观越发拥挤,我却越发心安。最近流寇动作越来越小,听说是朝廷的军队到了,打的不可开交。
希望弥漫在道观里,大家都有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喜悦。我也由衷开心,总算是不负黎齐所托。
一日又一日过去,有人来报流寇已除,欢呼声盖过整个道观。大家收拾行李拥抱道别,各奔东西。零散的弟子开始着手重建道观,也有新人加入这个大家庭,预备出一份力。
可黎齐还是没有回来。
“没关系的,师姐,黎师兄可能有别的事。”
新进观的师弟这样安慰我。
我正了正歪下来的发髻,看尽夕阳最后一丝余晖,起身回屋。
又过了月余,我交代好道观所有的琐事,下山去寻找黎齐。
当时我在想什么呢?哦,对,我想我始终是要见他一面的,不管是生是死,我们都应该好好的道个别。
我要告诉他,道观现在很大,人也比以前多,每个人都很可爱,像他,也像林未生。我现在也是个合格的道姑了,被很多人尊敬、信任,追着喊师姐……还有好多好多,从前的,现在的,好的,坏的,所有他不知道的,我都想告诉他。
我想了很多很多,只是没想过他可能不再是我的黎齐,不再是道观的。
下山那日正赶上将军府新迁,恰巧新将军也叫黎齐,我便想去看看。
在门口遇到个身穿绫罗的贵人,他朝我作揖:“不知道姑可是自往生观来?”
我回礼:“自然。”
“那可真是有缘,守城将军也曾是往生观道长,指不定你们相识。”
我面色如常,内里欣喜若狂。他带我穿过繁杂的人群,引入上座。
我刚道完谢,还没坐定,忽的看见不远处一人墨发玄衣。我激动的猛然站起,桌面一震,酒杯“啪嗒”跌落在地。
所有人都看过来,我眼里却只装得下他……和他身边的红衣女子。
那女子挽着他手臂走到我面前,娇娇的问:“这位是?”
他神色如常:“我的一个道姑朋友。”说着又看向我,介绍道:“这是我未过门的妻子。”语调清冷。
心脏仿佛停止跳动。
我张了张嘴,半晌挤出来一句:“是吗?”
女子脆生生答到:“是啊,下月初三就完婚,请道姑一定来吃喜酒呢。”她眉眼明艳,楚楚动人,是配的上他的。
我忙低头憋回涌动的眼泪,颤巍巍拿起个酒杯,强笑道:“那我提前敬你们一杯喜酒。”
我想我的表情一定很可怕,因为那女子一下缩到黎齐身后,怯生生的说:“我不会喝酒。”
“我来替她喝。”黎齐作势就要接过酒杯。
“不用。”我向后一躲,“是我唐突了,便自罚一杯吧。”
我以袖掩面,烈酒入喉咽进杯中所有苦涩。我扶着桌子直咳嗽,抱怨道:“这酒也太辛辣了。”咳到泪流满面。
丢脸吗?再丢脸也比不过此刻的心痛。
我不能再待下去,于是出言离开。
门外飘起小雪,原已是深冬。而下完这场雪,我就及笄了。
娘亲时常告诉我,有喜欢的人定要努力争取,因为世间千百人,遇见一个喜欢的很难。
爹爹说,你要坚持和陪伴,比执子之手更重要的,是与子偕老。
我撑着他送我的淡青色纸伞走在雪幕里,天色暗的很快,远方雾笼笼一片。
我还是放弃了,因为黎齐身边有了更好的人,值得他离开道观,忘却旧事,回归红尘。
可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道观被屠那日是因为我任性引的另一群人也偷偷下山,暴露了位置。林未生救了那弟子求他隐瞒实情,他信守承诺,只告诉了我。我该说抱歉的,为这个一辈子都还不完的罪责。
我还没准备好你恨我,你就已经离我而去。
我本想自私的先袒露我的爱慕,赌一把你的欢喜。
向来情深,奈何缘浅。
怎么你就不是我的了呢?
路上积了一层薄雪,雪花飞舞,如数千只翩飞的白色蝴蝶。冷风寒冽,我顿感手上这伞有千钧重。
罢了,都不要了。我把它丢在路边,同身后的酒肉歌舞一般被大雪掩埋。
前路风雪杳杳,往事不可期。
唯我一身白衣,行在梦里。
相思意,别离久后记
终于送走了最后一匹香客,小道童精疲力尽,准备关上大门好好睡一觉。
茫茫夜色里,雨下站了个撑伞的白衣男子,他跑过去:“施主……”
离近了突然张大嘴巴,结结巴巴道:“黎……黎将军?”
“嗯。”眉目清俊的男子应道。
“将军可是来找住持的?她就在观里,刚刚才歇下,我去喊她……”
“不。”男子摇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不要告诉她。”
良久转身离去。
道童呆呆地望着那个淡青色圆点消失在山林里。空气中浮动的檀木香气很快消散开,仿佛从未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