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评| 琐碎的《乡村》，动人的“傻瓜”

剧评| 琐碎的《乡村》，动人的“傻瓜”

我坐在剧院2楼倒数第2排第19号。这个位置离舞台如此遥远，以至于当话剧《乡村》开始，“尤西”登台时，我发现我根本看不清他的脸。随后，又有十几个演员出场，在舞台最前面摆好的一排椅子上逐一坐下，“尤西”挨个介绍他们。我发现，他们的语言（后来知道是希伯来语！）我完全听不懂！难怪在舞台左右两侧和舞台正上方各有一块电子屏，同步显示着中文和英文。我的眼睛只好在舞台、演员和字幕之间切换，并尽我所能尽快洞悉它们之间的关联。

这样的观剧体验与其说是新鲜，不如说是一种考验。在尤西介绍人物关系的近五分钟里，我如坐针毡。

转机出现在那排椅子后面的幕布完全升起，露出舞台上环形转盘的那一刻。此后，话剧真正开始，进入了乡村场景的叙事。这些场景是琐碎的，一幕一幕勾勒出乡村的日常。

剧评| 琐碎的《乡村》，动人的“傻瓜”

尤西的父母也像我的父母一样，会扯着嗓子一遍一遍叫我回家吃饭；尤西的哥哥也像我姐姐一样，会假装睡着，等我走到床边，再突然坐起来吓我一跳，最后二人笑着咯吱着闹成一团；至于尤西本人，则跟我一样，喜欢听爸爸跟旁人谈生意，并对爸爸做的一切饶有兴致；乐于在一边端茶倒水，还会帮忙一套杯碟清洗到最后只剩下一把勺子。

虽然语言不同，体貌衣着不同，但尤西成功拉着我走入了他的生活。越往后看，我就越在他身上看到了我童年的身影——天真的，无忧无虑的，看一切都是新鲜的；对看到和听到的一切都保持着最初的善良，不评判的。只不过，这些特质随着我的长大与成年逐渐减少甚至消失殆尽，却完好如初的留存在已经成年的尤西身上。村里人欢乐的称呼尤西为“小尤西”或者“傻瓜尤西”。

尤西傻吗？也许吧。

不是傻瓜，怎么会拿着望远镜偷看邻居家的美丽女孩儿洗澡呢？女孩儿发现了，大声嚷嚷：尤西，你怎么能看我洗澡呢？尤西回答：嗯，我不知道除了看，还能做点儿什么。

不是傻瓜，怎么会看不出来女孩儿跟自己的哥哥相互喜欢并且正在谈恋爱，还一次又一次跟着哥哥，去当电灯泡？

不是傻瓜，怎么会截住村里的作家，张口就问：您什么时候给我写传记？作家一愣。尤西接着说：我爸爸说，我长大会是一个伟大的人，而您会给伟大的人写传记。

不是傻瓜，怎么会不明白检查身体和林中偷情的区别？还口无遮拦地跟家人说：邻居家的医生在树林里帮婶子脱光衣服做了全身检查，说婶子身体很好，小腿很光滑。

这个婶子是尤西在德国的远方亲戚，而在德国，犹太人是被屠杀的对象。她的丈夫和一大家子都因此惨死。她是唯一的幸存者。她因此来投奔尤西的奶奶，暂住在尤西家。在她落泪的时候，尤西把手放在她肩上，说，别哭，你会成为伟大的人，作家会给你写传记的！这样的尤西，怎么能是傻瓜呢？

当邻居的女孩要赶在哥哥去前线之前跟他结婚时，尤西藏起了他俩的婚戒。被发现后，尤西说：让我给她戴上吧！村里人说：谁给她戴戒指，谁就要给她幸福的一生哦！尤西说：好啊！哥哥无奈，说，在拿着戒指和让她爱你一辈子中，你选一个吧。尤西把戒指还了回去。这样的尤西，怎么能是傻瓜呢？

尤西养的山羊吃掉了妈妈的一只丝袜，尤西跟山羊说，吃这些东西会生病哦；当山羊真的病了，父母要杀掉这只山羊，尤西举着另一只丝袜，骗父母说山羊把吃的拉出来了，会没事儿的；山羊临死前，尤西搂着它，给它讲了一个去医院看病的梦；山羊死后，尤西看见了山羊的灵魂，他问山羊，你快乐吗？这样的尤西，怎么能是傻瓜呢？

尤西就如同这个乡村的旁观者，看着这个乡村的快乐往昔；也目睹着这个乡村一点一点被战争所侵蚀，生活也一点一点被改变。自己养的山羊死了，他的火鸡在哥哥与女孩的婚礼上被烤了，他爱着的女孩嫁给了哥哥，而他的哥哥在参军不久就牺牲了。失去与分离让尤西变成了超越生活的哲学家，在琐碎的日常里寻找着有关爱与信仰、快乐与伟大的含义。

演员们站在环形舞台上，从后台来到舞台中央，身段放松，声音清亮，如同在郊外，在旷谷，在屋前，在后院，演完一幕，又顺时针转回后台消失。这个转台像是乡村的道路，承载着人们的悲与喜；又像是冥冥中的时间之轮，承载着人间的生与死。在话剧的最后，哥哥的尸体随着环形的转盘从后台缓缓转出。尤西伸手去拉，尸体却随着转盘继续转走。此时，转盘像一只无形的大手，链接了现实与虚无。

尤西看着尸体远去，回过头，面朝观众席，问：which one is easier to reach, tomorrow or yesterday?（明天和昨天，哪个更容易到达？）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看见了我，正盯着我，在问我。而我，在这一刻，看见了他双眼中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