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
村东头,有一条石板路,路的尽头是一片空地。说是空地,也不算全对。空地上稀稀疏疏有两三棵树,空地旁边有一口井。这也是村里唯一的一口水井,这井水养育了这个村里一代又一代人。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井口就已经长满了蕨草,以此证明这口井的年代久远,让人搞不清楚是先有这口井还是先有这个村。村里的老人家总是讲他们的祖辈说这个井里有一条龙,所以即使是旱年也从来没有说水不够用过,有时候别的村也会来这口井打水。
不论天晴还是下雨,这条石板路一年四季都是湿漉漉的。当然,也有例外,那就是每年淘井的时候。淘井前,各家备好两日的生活用水,淘井后第三天方可打水。
在去井边的路上,还有几间破旧的瓦房,房子里住着一个孤寡老太太。老太太的老伴去世许多年了,她的儿子也在很年轻的时候死在了抗日战场上。现在陪着她的只有墙壁上老伴的黑白照片和大门上方的一块已经蒙上了灰尘的光荣烈士家属的牌子。政府想着她年岁大了,接她去养老院,她死活不同意,说给她拆了重建房子,她也不愿意。因为这个旧房子里有她过往岁月的回忆,有她和儿子,丈夫共同生活的影子。
无论谁家打水的时候,都会去看看老太太水缸里有没有水,如果没有总会自觉帮她把水缸装满。谁家吃好吃的,也总会给她盛一碗去。
早上和傍晚是井台最热闹的时候。早上洗衣服的都是村里的媳妇们,她们把水打到井边的空地上清洗。这个时候也是她们每天聊天传插八卦的时候——你什么时候买了件这种衣服挺合身的,煤婆又给谁家儿子介绍姑娘了,邻村哪家挨千刀的男人在外面又勾搭上别的人了,谁家姑娘念书厉害了……有时候她们也会肆无忌惮的讲一些荤段子,惹得大家哈哈大笑,只有新进门的小媳妇默不做声,低着羞红的脸用力搓衣服。
中午井台旁边一般都很安静,很少人来,只有那几棵老树之间的绳子上晾满的衣服在阳光下自由伸展。
傍晚,炊烟袅袅,那是女人们在厨房里张罗晚饭。井台边,又是挑着桶来打水顺便把菜也一并洗好的男人们的天下。在地里劳累了一天,坐在井边的空地上,聚在一起各自点上一支烟,摆龙门阵,那是最放松的方式了。男人们说话的内容自然比女人们聊的要更实际得多——哪家今年种的新品种玉米产量挺高,明年我也试试;这个天今年又不攒劲,要它下雨它倒天天大太阳;邻村哪个男人去外面打工,两个月的工钱就够买我们在地里忙活一整年的收成,干脆开年也出去找找活开,这庄稼种起没意思……直到哪家小孩儿被妈妈跑来催自己爸爸拿菜回去炒,大家才起身拍拍屁股排队打好水挑回家去,只剩下那条湿漉漉的石板路和那几棵老树在夜色里守护着那口井。
许多年过去,随着手压井,自吸泵以及自来水的普及,这口井渐渐老去,荒废。蕨草渐渐把井口盖住,井边的空地长满了杂草,连那条石板路也一并淹没在杂草中。那个老太太也随老伴儿去了,村里的人合力把她葬在了快要倒掉的破瓦房旁边,只有那块烈士家属的牌子在风中摇摇欲坠。
再没有人去井边洗衣服,也再没有人去老井打水了,连绑在那几棵老树之间的绳索也消失不见了。远远望去,那几棵树就像是痴心的情人,在井边守望着它沉在井底的永生之恋。
我们常常感叹光阴流逝,物是人非。在这个世界上,其实我们看到的更多却是物非人非。譬如那井口的蕨草、曾经热闹的井台、曾经养育几代人的老井、那常年湿漉漉的青石板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