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五男二女

2018-11-28  本文已影响32人  云朵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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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肖的媳妇容姐死了,大家奔走相告,中午时分,东凑一堆西凑一堆纷纷窃窃私语,老榆树下聚的大多是男人,还没有什么事让男人这么饶有兴趣地探究,男人要是闲聊起来,好象比女人起劲,可信度高,内容更有说服力,通常认为女人爱捕风捉影。

  最先放出消息的是傻菊,她看见人就说,容姐死了,容姐死了,好好的一个大活人,怎么会死呢,有的长辈喝斥她,整天没事不要讲瞎话,少挨骂。她满脸憋得通红,着急地连比带画,摸着自己的鼻子,惊恐地说,流出好多血,脸是黑的,也有血,害怕,害怕,好害怕,咧着嘴,头摇得像拨浪鼓,看着她语无伦次抖抖索索的傻样,听到的人半信半疑。

  等这话传到几个老人家的耳朵里,他们怎么感觉不对劲,按说年景这么好,不会吧,也没有可能啊,相约一起赶过去,已有邻居张婶抱着没有知觉的容姐在摇晃,张婶像看见了救星一样扯着嗓门拖着哭腔说,这么傻啊,谁都不知道啊,我串门问话不见人,要走的时候探里间多瞧了一眼,看到就这样了,幸亏傻菊跟在后面,就差傻菊去叫人,命苦的容姐呀,你咋真傻呀……和傻菊说的情形一样,老人们一看,了不得,有一老人马上跑出去,在大街上狂喊,谁的三轮车在家,马上开到老肖家,就这两句话,从西头奔喊到东头,人出来不少,才有一辆车开出来。正是秋收完麦子种上的时候,大家忙着做收花生的生意,在家的车几乎没有,要不是车有毛病在修,谁也不愿耽误一天几百元或者上千元呢。这辆车能跑但冒着呛人的黑烟,车尾处的声音振耳欲聋,马上能把司机的屁股蛋崩开花似的。开车的只知道急,也不知为了何事,被上来的老人家指挥着突突到了老肖家,这时已聚了好多人,但没有容姐家一个亲人,五个儿子特会做花生生意,每年都比别家赚钱多,现在都不知散落在哪里吆喝收花生呢,给他们打电话过去,还不敢说真相,只是统一口径,说你妈突然人事不省晕倒,先送医院。收花生通常跑得得远,不远不赚钱,哪能一会半会到家?两个女儿嫁的是本村,要说最应该赶过来,可大女儿在县城当保姆,小女儿在江苏打工,最要紧的老头子,大清早腰里别了一把杀羊刀,不知被谁叫走了。

  年轻人看一眼不敢再看,老年人不忍心看,大家手忙脚乱把她抬上车,慌乱中不知谁摸了一把,断气了,急吵吵的大家顿时安静下来,沮丧极了。和她同龄的女人们不禁泪流满面,几个上年纪的男人,紧绷着脸,脸色阴沉,叹息道,这可咋办?没有一个孩子在身旁。

  街坊邻居又把容姐抬下三轮车,把她轻轻安放在床上,她终于不用受折腾,不用被拉到几十里外县城的大医院,被插各种管子被做各样的检查被灌各色的药水,被受不同的疼痛……张婶不忍心她的眼睛睁着,不忍心她鼻子里的血,不忍心她脸上污迹斑斑,不忍心生平齐整的她头发凌乱,刚要去整理,被一老者大声喝住,不要动,让她的几个孩子看看,看看他们的母亲怎样走的!

  她死的样子很难看,听说瘆得慌,又没有亲人在身边,大家也就一哄而散,集聚在他们家附近,坐等她家人回来了,看如何筹办。

  有人又给其中一个儿子打电话,你们都来家吧,你妈在家。

  容姐死得孤零,咽气时没有孩子在身边,断气了也没有人守着,她就孤零零地躺在床上,温度一点点抽离,魂魄像缕缕青烟,晃晃悠悠地飞走。

    最先来的是二儿子,早就分家,娶的媳妇是外地人,这俩口子算老实厚道,不爱讲七讲八,是那种不会来事不得宠的人,分家时本来就穷,分给什么拿什么,不争不辩,盖的新庄基在村东头,有一男一女,全都自己带大孩子,没有劳父母帮忙。他来时看见众乡邻蹲着坐着,还笑笑,在转弯处停顿了一下,,随即加大油门,驶进长长宽宽的胡同,风尘仆仆直接开进妈妈住的院子。车上有半车的花生,看来,是接到电话就打道回府了。

  没过多久,像从地底下冒出惊雷一样儿子的喊叫声,接着是老二媳妇妈呀妈呀高亢尖利的哭声,外面上了年纪的女人,忍不住眼泪又哗哗地流,花白胡子的老者唉声叹气直摇头,小孩子紧抿着嘴唇,不解地看着大人,不敢乱动。凝重的空气里,没有人想说话,没有人知道该说什么。

  老大回来了,瘦弱的身子也不过有一百二十斤左右,端坐在驾驶座上,显得那么小,脸煞白煞白的。他娶的媳妇也是外地人,那可是两眼滴溜溜转,精明能干的货色,你说针线活还是庄稼活,你说唱戏还是插科打浑,样样拿手,嗓门通常大,她只要一开口,半道街准能听得见。为人处事从不吃亏,嘴巴甜,得罪你了还能把你哄笑。因为是老大,第一个儿媳妇,自然受了不少的宠爱,在家里有一定地位,小叔子们和公婆有时还要看着她脸色过日子,即便这样,也有嚷嚷她做为老大是多么的受委屈,多么的出力不讨好等等。据说,分家时最没有吃亏,捞得最多,也是她。因为她总会搬起手指算算,家里家外老大怎样辛苦,什么是她置办的什么是她经手的,她的心思为这个大家庭操碎了心……如此这般,小叔子们怯大哥的威严不敢多言,公婆为了息事宁人也乐于打顺风旗。此该,大家都在眼睁睁地看着老大回来,看老大如何主持操办。

  老三和老五一前一后回来。老三个子小,模样俊朗,年轻时去青海打工回来,脸上就多了块桃核一样大的疤痕,脸也变黑,他读到初中毕业,喝的墨水总能体现到一举一动上,他是几个弟兄里面最斯文的,做事有板有眼,顾大家,该吃亏时吃亏,事情该讲出来还是要摆到桌面上的,算是公道的人,受尊敬。老三媳妇也是外地人,个子不高不爱讲话,漂亮勤快,把自己的一双儿女养得秀外慧中,只是遇事直性子,说出的话不拐弯,有时就会惹到其他妯娌,不过心肠好,对事不对人,几个媳妇里面就她对公婆最为孝敬。老五虽然最小,应该是最为受宠的那个,可等到他长大,父母已上年纪,没有能力和财力去帮到他,就数他最委屈,到了适婚的年龄,因为家穷弟兄多,照样没人提亲,他可是有自己的想法,坚决不学三个哥哥被说媒的人拉到僻远的地方挑一个回来,语言不通,性格对路不对路,人品如何,都无从谈起,那时他除了去纸厂上班,喜欢吹笛子喜欢吹口琴喜欢学着电影上跳舞,是个活泼上进的青年,就凭借自己的小爱好,招引来了现在的老婆。老五的媳妇是本地人,家庭富足,从不同意到无可奈何,老丈人可是贴补不少,所以媳妇在家里说了算,到公婆面前,头仰得高高的,俗话说娘家风光女气长。在养老人的问题上,是一粒米都不愿多出。

  老四来得最晚,沉着脸开进长胡同,谁也不看,只看前面的路,三轮车上的花生包叠得山高,老四媳妇蜷坐在中间的凹坑里,直楞楞地看向远处,短发迎风乱飘,遮挡住了脸。听说给老四打电话过去,老四说,好,我收一整车再回去,这边急了一句,你妈重要还是赚钱重要?看这一车,少说千儿八百赚到了手。老四以前做过厨师,会炒一手好菜,谁家有红白喜事,少不了他去帮忙,去了不仅封红包,主家拿些烟酒相送,还会有席面上撤下来的好菜。见人笑哈哈,人缘特好。有一次去本村做结婚的酒席,被新郎的妹妹看上了。自从进这肖家的门,由姑娘变成媳妇,仿佛性情也变了,这老四媳妇事事处处爱计较,巧嘴八哥,死的能说成活,爱浮上水爱攀高枝。人瘦得像猴子,腿有点罗圈,一眨眼一个主意,是个得理不饶人,没理抢三分的主,男人要是不听她的,她能上天入地样地蹿跳,敢和她吵个架,或是受了婆家的委屈,马上搬娘家,娘家兄弟姐妹本家多,老肖家可是不敢惹。

  回家一个儿子,一阵猛烈地哭嚎,再回来一个,前一个跟着嚎一次,等到最后一个儿子回去,前边的跟着全部哭嚎,一个比一个哭叫的高,那声音振山响,令人动容,断人心肠。

  爱管闲事的人,爱操办红白喜事的人,都默不作声,这样的意外,谁也掺合不得,只要主家没请你,少一事还是好。外面人知道里面人的悲伤,但猜不透里面人所想。终于老三出来,两眼通红,扑通磕了个响头,请了德高望重的河伯进去,一会又出来叩头请了张婶,张婶提着衣襟擦着泪,一扭一扭跟着前往。

  傍晚时分,有好事的人守着肖家的门口,才看见老肖喝得有点多,手里提着羊下水,大步流星地回来,因为他没有手机,没地方找,儿子们已顾不得他,反正他老了,事情也不用他来做主。

  这一天对外人来说,可以是平淡的一天,这一天死了和自己不相干的人,就如秋天里一片落叶,仍然是平淡的一天,可对于肖家兄弟们来说,无以于晴天霹雳,天塌地陷,母亲的死法无疑让他们羞愧内疚后半辈子。可黑夜遮挡了一切,就算是火山喷发,等天亮,一切回归到正常的宁静。你也只能想像一瞬间的红光直冲云霄,灼烫的浆岩以惊人的磅礴力量奔流,火浪一个接着一个……

  容姐没有魂魄的躯体,在家里放了七天,娘家第一次来看望,办事人好生招待,远远地派人去接,上一等的席饭,娘家人哭哭啼啼没心思吃,问起原因,异口同声说是心肌梗塞,容姐的嫂子妹妹看得仔细,发现脸色不对,拉来亲近的人,小声嘀咕,问了些问题,办事人轻描淡写给敷衍过去,娘家没言语哭哭啼啼又回去了。

等办正事那一天,连邻村的人都跑来看,可谓是人山人海,特别轰动,大概几十年来,还没有出过这样的事,流言蜚语早就传的满天飞,有人甚至有鼻子有眼说娘家吊孝过后,,偷偷找了多人打听,没有不透风的墙,听说舅们还要撕破脸皮打,知道点内情的都希望舅家来吊孝时,狠狠地挨个将打外甥们打一顿,好好替容姐出出气,反正最后一次,没了容姐五个儿子也不会再认舅舅。

  容姐年轻时皮肤白净,文静懂事,父母只有她一个独苗,家里独门独户,没有本家自己,这在农村势力单薄,多少被人看不起,招上门女婿也不好招,到了结婚的年龄,遇到来村里做工的肖姓小木匠,人高马大,心灵手巧,有门手艺不愁吃穿,父亲做主就成了亲。婚后小日子过得还可以,只是一个接一个孩子生,生活负担重,没吃没穿的年景,大人小孩受了很多苦,好不容易盼孩子们长大,还没有喘口气,又要一个接一个给他们娶老婆,生生耗干了精力和心血。家里有了外姓人,加上媳妇个性不同,哪有不磕碰的,就娶一个,分一个,家穷没啥分,大的总说偏向小的,小的总说大的把能捞的捞走了,父母创下的家业,不够孩子们吵嚷分,辛苦一辈子落个一无所有。

  等他们老俩口年迈,已不能种地养活自己,就找本街的长者来给儿子们谈养老问题,几乎每个儿子都怨气满腹,陈年旧事一桩桩唠叨不完,从来不奔主题,请人家几次说事也没谈拢,反而家事一件件被抛出来,家丑不可外扬,老俩口抿紧嘴巴不愿再提。老俩口一年吃的粮食,每到夏秋两季,去拾麦子去捡玉米豆子花生,够自己解决温饱。老肖会杀生,谁家请过去,多少给个辛苦费,再给些下水。生个小病啥的,女儿给个钱,衣服也是女儿负责买,没啥花销,日子也还可以过。

  为何容姐这次走得急?据说与老四媳妇有关,分家时老宅地方大,得留有父母住的养老房,老四死活不出去放新庄基,就是贪图老宅一进两处院地方贼大,听信算命的说风水好。可随着他们的孩子长大,父母年老,越来越嫌弃老人,横竖看不惯,这不对那不行,恨不得把老人捏个地方,免得混在一起住脏了他们的家。有时候骂孩子捎带连老人都骂了,可怜两个老人不敢给别人讲,嫌丢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能忍则忍,处处夹着尾巴做人。这不,秋收时容姐拾荒捡来的黄豆棵、花生,趁着天气好,摊在平房顶上晒太阳,自己也在上面拨豆荚,老四夫妻收花生回来的早(午饭后就回来了),看见婆婆在上面,媳妇跳下车不由分说,唬着脸上去踢两脚自己的豆堆,小嘴像机关枪一样嘟嘟,我说总有人整天有东西捡,半天趁我不在家,把自己家的捡了去,想要说声啊,偷算什么?阴阳怪气的尖嗓门,容姐觉得头哗一下懵了,血往上涌,气愤不过吵了起来,老四拉扯自家媳妇,可媳妇嘴如刀子,更来劲了,哪句话不中听哪件事伤人提哪件,竟然说老公公不守规矩听他们的房,容姐要气疯了,赌咒说要是你爹如此下作,让我们俩都不得好死,我整天和他在一起我不知道?你要是说瞎话,让老天爷惩罚你,说完容姐啪啪给自己几个耳光,哭起来,儿子见状转身把媳妇狠狠抽了。吵过两天后,伤心的容姐给张婶诉苦,几年前我就攒有东西,要是哪天想不开,就喝了算了,日子没啥过头。果然,撑不住的容姐绝望了。

  人群在骚动,大家挤着往前涌,原来娘家让孝了们到村外磕头去接,五个儿子,儿子家的孩子们,两个女儿,女儿家的孩子们,白花花一片,哭声高的、低的、尖利的、低沉的、浑厚的、蚊子样嗯嗯的,汇成浩浩荡荡的队伍,简直是一个交响乐团,在办事人的指挥下向村外移动。

  不知谁羡慕冒出一句,还是五男二女好啊,死了也热闹。有人用诧异的眼光瞄向此人,一脸不屑,双手抱在胸前,皮笑肉不笑,回敬道,要不你试试,哪一个不是吃人的老虎?!老虎两个字像是要嚼碎再吐出来。

  在村外,大舅舅才开口说两句,泣不成声,被搀扶坐下,大妗子气不打一处来,跳脚挨个数落、骂他们不孝顺不知报娘恩,拍一嘴白唾沫星子像发怒的狮子一个劲地骂,骂到激愤处,一声长嚎,我那苦命的姐呀,你死得好冤哪……啊……半天张着的嘴不落声,娘家的年轻人再也忍不住,纷纷跳下车抓住是儿子就打,不管三七二十一,现场一片混乱,骂的、嗷嗷叫的、发狠打的、拼命躲的、求饶的,乱成一锅粥。虽有预料,也派有年轻力壮的人去保护,可能从情理上人们感觉他们真的该打,只是象征性的拉拽,没有真正的劝解。场面有些失控,吓得办事人高声叫,不能打,不能打,要出人命啦。趁乱中,老四媳妇最狡猾,由娘家几个哥弟掩护,跑得最快,罪魁祸首就是她,哪里会放她轻松溜走,娘家人急了眼,脱了衣服追,她的哥弟认为是本村,很是蛮横,莽撞的年轻人哪管那么多,没怎么言语连她哥弟都打了,她被扇了几耳光,被踹几脚,翻了个跟头,丢死了人,所有的女眷里只有她被揍。这场闹剧最终以报警结束。

  因为事情闹大了,儿子们恼羞成怒,嫌没脸面在村里呆,一商量,丧事不办了,让娘家人来把老母亲埋了,气得办事人河伯戳着大儿子的脑门骂混账。容姐下葬这天,也没得安生,打闹一场不说,儿子们不认舅家,不让舅家来送葬,本来有一点愧疚心,经这打闹,也变得无所谓,匆匆把容姐送葬了。

  容姐以这样不同寻常的方式,告别了这个世界,告别了生她养她的这片故土,告别了无数个佩服、称赞、仰慕她的人,没有遗言,没有亲人在旁,裹着一肚子的委屈,一声不响地走了,走得那么痛苦,那么孤独,那么受折磨,那么不得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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