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的替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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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老谢和她说,那位女学生和女儿竟然气质、思想,甚至小毛病都是一样的。比如夹克的拉链总是拉一多半,比如吃零食总是从袋子中间撕开,比如……。她不动声色地说,瞅个时间,咱叫她吃一顿饭。老谢高兴地说,就这个星期六吧,仿佛他一直在等她这句话呢,这让她心里又犯起嘀咕,但嘴上说,你问她爱吃什么,我好准备。老谢问,你要在家里请?她说,你不是说她活脱脱是咱的女儿嘛,自然在家请了。老谢深看她一眼,会心地笑了。
星期五中午,老谢一进门,拿起筷子喜滋滋地说,这女孩和你女儿一样害羞,我好不容易说服她来做客;磨菇了半天,她才挤牙膏似的告诉我她喜欢的菜,就报出了必不可少的第一道菜:大厦二楼过道的面筋。见她讶异地看他,老谢得意地笑了,又报出下一道菜:干豆角焖面,稍微有点辣味。她放下筷子说,是不是你教她的?还是暗示过她?老谢委屈地把两手摊放在桌子上,夹在右手的筷子头磕着了桌子,说,我为甚要那样做呢?她捉摸了片刻老谢的眼神,目光落在菜盘上,去夹菜。老谢报出了第三道菜:猪头肉。她夹菜的手停下来,瞪着老谢。
大厦二楼过道的面筋爱吃的人多了,这女生和女儿都爱吃也不稀奇;干豆角焖面爱吃的人也不少,这女生与女儿都爱吃,也不稀奇,只是这女生也爱吃猪头肉,这就奇了。女儿吃猪头肉是老谢惯的。等女儿长大一点,她训斥女儿:谁家的女孩子吃这种肉!女儿顶嘴说,女孩子就不能吃?她说吃多了长个猪相。女儿说,猪象是福相,就示威地夹起一块儿猪头肉,蘸蘸蒜醋,填进嘴里。她暗地里不让老谢吃猪头肉,不想过段时间,女儿嚷嚷着要老谢买,她也只能叹口气了。
一共七道菜。就肉炒山药丝这道菜女儿不喜欢,这让她暗暗惋惜,如同你让人猜密码,最后一个数字本来是五,那人猜成了四。
下午,她收拾女儿的卧室。实际上不用收拾——她每天一早都要把女儿卧室的窗帘拉开,让阳光落在床上,然后把床头柜和上面的台灯揩拭一下,把吃了一半的锅巴还留在床头柜上,然后拖地。床上还是女儿最后一次住院走时候的样子:枕头中间凹个钵,被子掀开在一边。
三年前的女儿和这位叫李颖的女孩一般大——十七岁,高二。她的眼睛潮湿了,觉得女儿就隐身在屋子里,她能感觉到她的气息。她忙忙地退了出来。
当医生宣布女儿谢静是急性白血病时她两腿发软:三十多年前蹂躏山口百惠的那个病魔(她年少时迷恋山口百惠,一直认为《血疑》里的女主人公就是山口百惠),真从银幕上闯进了她家里,要夺走女儿!两人疯了一样给女儿四处求医。七个月后,女儿化作了一缕青烟。要不是总有姊妹在身边陪着,她和老谢会怎么样,只有天知道。
有一天,她在床上歪着,朦胧中听见大姐和二姐在争辩她能要成二胎不?二姐说能要,到时候剖腹产,大姐说那样也躲不过高龄妊娠的危险,毕竟她五十一了。她睁开眼说,你们别吵了,除了谢静,我不会要孩子了。大姐二姐静静地望了她一会儿。二姐说,老三,有个孩子,你就慢慢地不想谢静了。要不……抱养一个?她说,二姐,你也糊涂,现在养育一个孩子多费钱,我和老谢马上老得干不动了,去哪挣那么多钱去?挣不到钱,怎么让她受良好的教育呢?没受良好的教育,她怎么在社会上生存呢?还不耽误了人家孩子?二姐说,老三,你多虑了。她说不多虑,咱不说别的,等孩子读出大学来,我和老谢都快八十了,需要人照顾了,孩子怎么工作?怎么成家?这不是毁了孩子了吗?
她从悲痛中走出来,才注意到老谢佝偻成了老头儿:彻底谢顶了;有时搞不清自己吃饭了没有;要是一个人,就坐着发呆。她开始照料老谢,也动过抱养一个孩子的念头,但一想到两人即使能在残年把孩子培养出来,孩子忙着工作、成家,两人还是个守空巢,倒不如现在就守空巢,最终打消了这个念头。去年秋天开始,老谢忽然精神好了起来,和她说,一个叫李颖的高一新生,和女儿长得一模一样。她认为老谢是想女儿想糊涂了,不以为意。老谢有一天说,李颖和女儿一样特爱看书,他要指导李颖,考上女儿曾经想考的大学。她心想这样也好,能让老谢从悲伤里走出来,就支持老谢。
老谢主动要求到校图书馆工作:那里清静,爱看书和学习的学生都到那里去。老谢和李颖熟悉起来,老是和她念叨李颖,这和女儿一样,那和女儿一样。一天,她忽然嘀咕起来:老谢莫非?……是呀,这年头学生和老师搞到一起的还少吗?又一想,老谢要真和李颖搞到一起,会和自己说这些吗?会怂恿自己见见李颖吗?自己也奇怪,为什么就抵触见李颖呢?直到前天老谢和她说,李颖和女儿气质、思想,甚至小毛病都是一样的,她决定见见李颖。
第二天一早,两人就准备这七道菜。奇怪地,她心里涌起给出远门就要回来的女儿准备饭菜的柔情来。她偷偷瞥一眼老谢,一脸父亲的慈祥,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她心里又嘀咕起来。
她对土豆左挑右拣的,对老谢说,一定是你听错了,李颖说的是肉炒土豆丝,因为咱这里的人老把土豆叫成山药。硬把这道菜换成了肉炒土豆丝。
电梯一有响动,她的手就慢下来;电梯过去了,又快起来。老谢不时扑进厨房问,我能帮你什么忙?她回:乖乖地坐着去,别添忙就行。她还没说完,老谢早一头又回了客厅,不知道该做什么。她在厨房里问老谢,你和人家说对咱的门牌号了吧?老谢在客厅里呛道,那我能说错!再说,她找不到会打电话的。
电梯停在自家楼道了。她从厨房出来。老谢早站起,直瞪着门。门铃响了。老谢冲过去开门,然后得意扬扬地看着她。
天!女儿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秀发扎成马尾,随便又活泼地丢在脑后;柔软的刘海调皮稚气地抿在右耳后,露出明净的高额。细长的眼梢微微吊起,上下眼皮微微显出点双眼皮来;两个眉头舒扬起来,黛色的眉毛整整齐齐地向后偃出自然的弯度,眉毛梢刺出一根眉毛尖来。小蒜头鼻神气地趴在红润的脸颊上;下巴是瓜子脸型才有的那种尖下巴。桃色的上嘴唇微微翘起;下嘴唇好奇地微微张开。还是穿着那身乳白色的夹克,还是穿着那身大腿上磨出了鸡蛋大一片白色丝线的牛仔裤,还是登一双白色的耐克休闲鞋……
她的腿软了一下,瞬间又挺直了,分明又觉得眼前的女孩不是女儿:个子要比女儿矮一些?……头发比女儿的黑了些?……刘海重了些?……额头鼓了些?……眼睛宽了些?……眼梢平了些?……上下眼皮上的双眼皮淡了些?……眉毛宽了些?……小蒜头鼻大了些?……上嘴唇翘得厉害了些?……下嘴唇张得大了些?……夹克右胸上的字母不一样?……胸脯要比女儿隆了些?……牛仔裤的颜色淡了些?……耐克鞋青了些?……
她的眼又一花:这分明就是没得病时的女儿呀!……老谢轻轻推她一下,她才听见李颖问候她阿姨好——这分明是女儿清脆的声音嘛!只是……音色稍微有点……哑?只是……唉!她叫的是阿姨!……
她陷入亦真亦幻之中,喜悦和怅惘在心里拉锯。
两人梦一样跟着李颖打量屋子。老谢不时焦急地窥一眼她。当李颖往女儿的卧室去时,老谢回头低声问她怎么样?她只是笑一笑,老谢失望地转过了头,进了女儿的卧室。
李颖站在女儿的卧室。天!就是女儿放学回来站在了那里!她的眼睛瞬间模糊了,却听见李颖欢喜地问,这就是姐姐?她努力睁大眼,见李颖正瞅着墙上女儿一尺高的照片,心被剜了一刀,忽地跨前一步,抓住李颖的手说,她就是你,你叫我妈!李颖惊慌地看着她。她身后的老谢颤声说,李颖,叫吧。李颖为难地看着两人。她说,孩子,你放心,我们预备给女儿的东西,都给你。李颖的脸红了。老谢说,我们活着不就为了女儿吗?李颖瞥他们一眼,低下头忸怩地说,我得问问我妈,把披垂下来的刘海抿到右耳后。这时,不管她是不是女儿,她怜爱得心疼,赶紧把李颖往客厅拉,说,好好,你问问你妈,不着急,回客厅,妈马上就把饭给你弄好了,保你吃得胀了还想吃。
她回到厨房,汹涌的柔情让她头炫——女儿就在客厅里等着吃她做好的饭呢!这是两年多没有的事了!她忽然懂了老谢,歉意地红脸一笑。她炒土豆丝时忽然停下手,忐忑地出来问李颖,是炒土豆丝还是山药丝?李颖爽利地说,两个她都爱吃!她的眼泪又流出来——女儿以这种方式回来了!女儿也是舍不得她们呀!
李颖接电话声惊醒了她。是李颖的母亲打来的。她嫉妒起来。
开饭了。
一见李颖可爱地皱起眉头,束手无策地望着自己的碗里又堆起的菜,她就会埋怨老谢不能看着点儿,赶紧安慰李颖,吃不了剩下。呵呵,如果是女儿,会神气地放下筷子,拿起手机来玩。要是问她咋不吃了,女儿会用下巴指一指碗里堆起的菜。她就会埋怨老谢,女儿就会说,你不也一样?呵呵,李颖将来会不会也这样?唉,父母就这么下三滥!她发觉李颖筷子拿得也很高,就说,李颖将来也会远嫁的,父母会想死你的。李颖知道缘由后笑起来,说,她的爸妈也是这么说的,她回答他们说,那我就不嫁人了。呵呵,这和女儿的回答一样。只是女儿有时烦了,会说,我又没让你们想我,自找的!她就会骂女儿白眼儿狼,女儿理都不理。呵呵,李颖成了自己的女儿也会这样吧?她发觉李颖夹菜时,手心向下,女儿的手是竖着的。但和女儿一样,吃法文静。她和李颖聊女儿的生活习惯,好多时候,李颖把她要说的下半句说出来了,说,我姐咋和我一样呀。喜得她和老谢真想手舞足蹈……
放在李颖碗旁边的电话响起来。李颖说一声是我妈打来的,轻盈地拿起电话走到一边嗯嗯啊啊着,挂了电话回来麻利地坐好了,满脸小女孩的娇红,说,阿姨、谢老师,我妈要我回去呢。她真想伸手拧一下李颖的脸,心里腾起一股嫉火,说,再坐一坐,刚吃完饭就出门,灌进冷空气会肚子疼的。李颖认真地看她一眼,娇气地一噘嘴说,那我再坐一会儿。她心里怜爱地叹息一声:真好骗呀!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她想说的话太多,反而说不出来,要不颠三倒四的,越来越气恼自己……李颖轻盈地跳起来,说,阿姨、谢老师,我得回去了,要不,我妈会着急的。这句话针一样扎在了她心上。
在第二个十字路口,李颖坚决不让他们送了。他们看着李颖向路那面走去。她后面的人遮住了她的小腿……大腿……腰……背……脖子……后脑勺……在林荫树下熙熙攘攘混成一片的头顶中,再也分别不出哪个是李颖的头顶,才深深知道那是人家的女儿。
两人谁也没看谁,陌路人似的,却相跟着回到家里。
剩菜残羹还在桌子上,宛如戏散去后的戏院。李颖的音容笑貌溶解在屋子的空气里,不时闪现一下,正去听去看,一片寂然。李颖薄荷般的体味,不时淡淡地溜进他们的鼻孔,抽动鼻子去嗅,渺无踪迹。
老谢歪在沙发上。
她叹息一声,望着李颖坐过的椅子。
老谢忽然说,我实在受不了了。她说受不了也得受着。
电梯隆隆隆地上来,隆隆隆地下去。
老谢说,我们认李颖做干女儿后,争取尽到父母的责任,这样就能继续培养女儿的计划了,不就活得又充实了?她想了想,说,如果李颖的父母是工人或者农民工,家庭条件不如咱们,咱们能争取过来,否则……难。老谢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儿,歪在了沙发上。她问他咋不说话了?老谢头也不抬说,李颖的父亲在党校工作,母亲在档案局上班。她呃一声,不再说话了,才明白李颖为什么在气质、思想这些方面也像女儿了。
老谢忽然站起来说,咱先认了李颖做干女儿再说。我说,往下收拾饭摊场,别这么摆着。
李颖的父母通情达理,他们很顺利地认李颖作了干女儿。一个难题摆在眼前:让李颖叫他们爸妈,他们也觉得僭越了。叫爹娘也不适合:叫爹娘实际上比叫爸妈心贴心,爸妈像是官名。她就以土气为由,否定了。四个人想来想去,还是随俗,让李颖叫她干妈,叫老谢干爹,与李颖的父母错了半级,这才合情合理,但觉得被压制住了,心里难免有些黯然。还有,这叫干爹干娘,就庸俗了,而他们对李颖的感情绝对不是别的干爹干娘对干女儿的感情!可没法,找不到合适的叫法嘛,只能暂时这样,慢慢想一个。
两家人经常聚会,谈论的尽是两家的女儿。她从中知道,李颖从上幼儿园开始,和谢静一样,各种辅导课补习班几乎都上过,光绘画就学了六年。没上高中时,父母早规划出了李颖怎么读高中,考什么学校,以至于高考时要注意什么也考虑到了。她试着就一些细节提出异议,李颖的父母总能有理有据地把她驳倒。李颖的父母还像母鸡看护小鸡一样盯着李颖,明明知道来了她这里,一会儿就打来了电话。
一天,她看动物世界。是说一头饥饿的流浪狮子碰见几个狮子在吃角马。它经过试探,几头狮子允许它一起吃角马。它战战兢兢的,就怕惹恼了那些狮子。她对老谢说,咱和李颖的父母就是这样的,真不甘心呀。老谢说,你知足吧,人家把女儿养育下这么大,让你沾点边边已经不错了。说实话,干女儿经常在眼前晃着,我也知足了。她说,总得做点什么,让咱有做父母的感觉嘛。老谢问她做什么?她低下头沉思起来。
她严肃地向李颖的父母提出,要给李颖体检,说,如果当时她和老谢能及时给谢静体检,一定能查出白血病的。李颖的父母说,考高中时体检过的,没事嘛。她说,这又过去一年多了,谁知道呢?李颖的父母疑疑惑惑的,她一再坚持,两家人就一起去给李颖做了体检,知道李颖身体健康,没有女儿那种病的兆头,才放心。她又坚持每年给李颖体检一次。李颖的父母答应了。
这次得手宛如站着吃饭的人争取坐到了桌角,她信心倍增,和老谢说,以后咱们叫李颖就叫谢静。老谢为难地说,这可太过分了,要知道孩子的名字是父母的专利呀。她说,叫李颖就是提醒咱,那是人家的女儿,也让咱想起谢静来,太难受了。这样吧,咱们不当着李颖父母的面叫,不就得了?老谢低下头,烟从两腮窜上来。
这以后她常常叫错了李颖的名字。……谢静……呃,不不,李颖——呵呵,你看我这嘴,真是的。这以后她喜欢给李颖展示谢静的那些小玩意儿,会说,这是李颖什么时候买的,李颖怎么怎么。李颖就笑:是谢静!她就恍然大悟地连说,是的是的,谢静!哎呀,你们俩的名字倒来倒去,真把我倒糊涂了。一次,等她和李颖因为她又叫错了李颖的名字,哈哈笑过一阵后,她恳切地对李颖说,你们两个人的名字在我嘴里老是绊跤,总是你静姐嫉妒我叫你的名字才从中作梗了。呵呵,李颖呀,你也就可怜可怜你静姐,毕竟,她没法和妈呆在一起了:以后就咱们一家三口的时候,我们就叫你谢静吧,啊?李颖忽闪着稚气的眼睛说,这我得问一问我妈。她说,不用问,我们绝不会在你父母面前这么叫的。这就是你、我和你干爹之间的事嘛,咱们三个也该有自己的私人空间嘛。李颖想了想,答应了。
几个月后,她连着两次在李颖的父母面前叫李颖为谢静,马上笑着说,这两个名字老在我嘴里摔跤,呵呵,叫错了。没多久,李颖为难地对她说,她的父母不让他们叫她谢静,因为静姐毕竟是……夭折嘛,怕这么叫,对她也……。她赶紧说,啊呀,现在是网络时代了,咋还这么迷信?你静姐的死怪我和你干爹大意了,要是像你一样一年体检一次,及时发现了,是不会夭折的,与你静姐的名字有什么关系呀。她向李颖保证,再以后绝不会在她父母面前叫错了。要李颖保密,不要再和父母说。李颖为难地答应了。
她和老谢特喜欢给李颖买东西,除了有借口叫李颖来家里,还因为给李颖花钱,才更体现出李颖就是她的女儿。再说,给女儿花钱,看着女儿欢天喜地的样子,不是为人父母最幸福的时刻吗?再说白一点,李颖毕竟不是从自己的肚子里掉出来的,只有钱才能把她拴住。她不但留心着街上的女孩们玩什么吃什么穿什么,还在网上留心着,一有新发现就买了,急火火地打电话给李颖,要她来。但从那以后,李颖接到电话就犹豫起来,好几次硬说她不要了,还对她说,不要给她乱花钱。自然,李颖来的次数就少了。老谢也失魂落魄起来,因为李颖不大去图书馆了。
老谢和她吵:你再不知足?!换位思考一下:你,会允许别人插在自己和女儿之间吗?她委屈地说,我只是要与他们共同拥有,他们又失去不了什么。老谢咆哮道:还嘴硬!人家不这么想!反正我是不会让别人染指我的女儿的。要是李颖不再理咱们,我可是跟你没完!她也火了,嚷,你不也想那样吗?要不,你坚决反对,我会那样吗?老谢看看她,低下头,烟从两腮窜出来。
她看着老谢抽烟。
她隔着烟雾对老谢说,我们和他们开诚布公地谈一谈。老谢低头抽烟。
在惠丰酒店一个雅间里,她诚恳地向李颖的父母道歉,说明自己根本没有把李颖夺过来的意思,就是想让李颖和他们之间没有一点隔的感觉,就像亲女儿。希望他们让李颖再像以前那样和他们来往。李颖那矮胖的母亲难为情地看看他们,看看丈夫。李颖那总是笑口常开的父亲看看她的母亲,说,我们理解你们的心情,我们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怕你们这么惯着李颖,她就会任性起来,就会觉得任何东西对她来说都是手到凭拿的事,这会对她的人生产生不好的影响。我们怕当面和你们说了,伤你们的心,毕竟,你们这种女儿好像失而复得的……父母,我们置身处地地想想,真是,太惯女儿了,女儿要你们的心,也会掏给她的。再说,你们老来老个,没有子女照顾陪伴,是很需要钱的,还是攒着点好。
她看看老谢,老谢看看她。她说,你们放心,我们没有老来老个让李颖照顾陪伴的意思,毕竟他们这代人,将来要养四个老人,再加上儿女,负担太重,我们不会给李颖添麻烦的,只要她能经常忽绕在我们身边,我们就知足了。你们就让她像以前那样和我们相处就是了,我们不再给她乱花钱了。
李颖的母亲说,我们李颖是个仁义的孩子,她认你们一年两年干爹干妈无所谓,如果一认几十年,等你们老了,从道义上来说,她一定会照顾你们的。她现在小,不懂得往后看,我们做父母的就得替她往后看。
老谢说,我们指天发誓,没有要李颖照顾我们老的意图。李颖的母亲说,到那时不是责任要李颖那么做,而是道义呀。如果将来我们的女儿不那样做,我们是很失望的。如果她做了,那么她这一生就得照顾陪伴最少七个人,她哪有那么大的精力,那么多的时间,自然,还要贴进好多钱去。
两对人隔桌互相望着,沉默了。
走廊里,服务员高声说着菜名匆匆来去。
她抽泣起来。
李颖的母亲捏搓着衣襟说,对不起,我们得为李颖的将来着想。
她擦干泪,哀伤又平静地说,这我们理解。只是,我们刚从失去女儿的痛苦中挣扎出来,又要失去一次女儿了,这实在是……要人的命呀!又抽泣起来。
走廊里,服务员引着一伙客人经过。
李颖的父亲说,算了,李颖也是你们的女儿,这事我做主了。你们以后不要那么惯她,那样会害了她的。以后事关李颖的事,我们两家多沟通。
她和老谢不相信地看着李颖的父亲。忽然,老谢站起来说,你们放心,我们会正确对待李颖的。你们也放心,我们老来老个不需要李颖照顾陪伴的。
李颖的父亲站起来,握住了老谢伸过来的手,说,你们老来老个还早着呢,将来再说将来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