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你下课
——与Jay同题。
。
1
玻璃窗关着，淡黄色窗帘只拉了大半，阳光穿过一小半玻璃，斜打在桌角的一盆绿萝上。于是有了一道淡淡的分界线，绿萝在阳光里，旁边的女孩，坐在幽暗中。
“3年2班……日照香炉生紫烟……知道是谁了。太2了吧，没见过这么非主流的。”对着电脑，女孩紧了紧身上的棉袄，笑起来。
在对话框又打完一行字，她拿起桌上的保温杯喝了一口，然后放回桌上，目光不经意瞥向窗外，看见盛大的阳光，愣了愣神。随后微笑着，用手转动轮子，连人带椅，缓缓滑到窗边，伸手将窗帘拉开了一点。
“叮叮叮——”这时，电脑上，QQ群又过来一条新消息。这个发消息的人昵称有点长。
“3年2班，香炉紫烟。”
2
人人喜欢杰小伦，是个错误命题。
大部分人喜欢杰小伦，也是个错误命题，中国人口14亿。
如果是——年轻的音乐发烧友们大部分都喜欢杰小伦，就对了。
年轻的冯照是其中之一。
热气从口中呼出，落到手机屏幕上，雾蒙蒙一片。穿着睡衣，躲在被窝中，冯照擦了擦屏幕，在群里发了一行字：“木木，能不能玩点新鲜的，Jay的歌词已经猜腻啦。”
群里其他人纷纷大笑。
木木是群主，群的名字叫“比较特别的Jay迷”。
假期无聊，冯照每天逛贴吧打发时间，有次在本校贴吧看到一篇帖子，发的另一个贴吧的链接，说是Jay迷聚集地，不过知名度不高。作为资深Jay迷，冯照当然想看看，进去后发现，知名度果然不高……加上他一共五个人。
但由于人少，互相很容易成了朋友。没多久，木木建了QQ群，他们就转移了阵地。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玩游戏成了这个群的传统。
木木最傻，冯照觉得。每次轮到她主持都是猜歌词，千年不变。
但今天的情况……好像有点不同。
“那，玩点特别的，谁都不准耍赖哦。”木木说。
3
“木木，你为什么取这个名字？比较特别的Jay迷，感觉好厉害的样子。”
“厉害个头……因为每个人，都是特别的啊。”
一阵铃声后，学校喧哗起来，少年们收拾一阵，纷纷下楼、离校、回家，成群结队抱着书本，说说笑笑，从冯照面前经过。和他们相反，站在对面那棵老树下的冯照笑不出来。
“木木，不是每个人都特别，而是只有你特别。”冯照想。谁又能想到木木不按常理出牌呢。
这是开学第一天。昨天他们的游戏结果，其他三个人还算正常，冯照的最离奇——连续一学期，放学后都要在教学楼下等15分钟。相比之下，冯照觉得前面对木木的要求太弱了——吃一学期的早餐。
木木早就暴露了她从不吃早餐这件事。
“唉，愿赌服输。不过，三天吧，三天差不多了。说不定木木只坚持一天就不会吃早餐了。”冯照想。
无聊的冯照，无聊地站在树下。
这15分钟，上千人从他面前走过，有学生，也有老师；有人张扬，也有人沉默；有人喜悦，也有人扶着伙伴的肩膀哭诉什么。
从人群密集，等到人群稀疏，不知不觉，看得入了神。
“等15分钟，但我，在等什么呢？”
初春的风，依然寒冷。一阵风吹来，整个学校的灯，悄然熄灭，就像被风吹灭的一样。
4
校园寂静，远处高楼射出的霓虹照着树下的冯照，树叶婆娑，人影朦胧。这是第15分钟，他准备离开了。
而一个下楼的声音也在这时响起。
“竟然……还有人？”
抬头看去，楼梯口走出一个清瘦的女孩，扎着短小马尾，刘海微斜，脖子上有一条红色的毛织围巾，脸庞隐约透出一股秀气。让冯照心中微微一惊的，是她右手撑着的一根拐杖。
女孩看见冯照，愣了一下，随即恢复正常，拖着行动不便的左脚，默默离开。
冯照摸摸鼻子，也跟着离开。
整座校园大概只剩他们两个人了。他们从教学楼出发，走过塑胶场，两个回廊，四处长阶，穿过食堂、花园、池塘、小卖店、办公楼……一直到学校大门。两个人一前一后，相互沉默，任远处零星光点洒在身上。
女孩行动不便，冯照刚开始很快赶上了女孩，几乎和她并肩而行。走了几步，感觉气氛微妙，有点尴尬，冯照低头装作整理手中书本，脚步慢下来，落在她后面。
“2B，为什么你要落在她后面，而不是超过她呢，不怕她以为你恶意尾随吗？”
当晚，对话框另一头，木木沉默一会儿，这么问他。
冯照瞬间傻了。
5
三天很快过去。但是第四天，第五天……冯照依然在树下等。
每天都在放学后的第15分钟，看着那个撑拐杖的女孩走出来，女孩偶尔也看看他，目光里没有了诧异，似乎已经习惯了冯照的奇怪行为。然后还是女孩在前，冯照在后，两个人在安静的校园里默默走着，谁也不说话。
“每天等一等，好像，也不是那么难……”有时候望着楼梯口，冯照想。
第十一天，天空清澈，月明星稀，但女孩显然没心情欣赏。
像冯照一开始担心的那样，女孩摔倒了。平常干净的台阶，莫名多了一颗小石子，而女孩的拐杖不偏不倚，正好杵在石头上。冯照看见她轻呼一声，接着身体失衡，侧倒在石阶中间。
“同学！”冯照快步奔下去。
“没事！”女孩回应，声音清脆而有力，同时扬起一只手掌对着冯照，冯照一愣，脚步缓了下来。
当冯照走到女孩身边的时候，女孩已经站起来了，冲冯照轻松一笑：“我说没事吧。”
冯照瞥了眼她颤抖的肩，微微揪心，但没有反驳。
“切……看来是白担心了。”他也装作轻松的样子。
“没有……被人担心总是好的，谢谢啦。”
“呃，才认识就说谢谢，我们没这么熟吧？”
“每天下楼都看见你，我早就认识你了。”
“我去，这也算。”
“当然咯。”
……
石阶的下面是一条青石板路，路面上，两道影子并排着，一起被月光拉长。
6
如果不等，就不会遇到阿梅。
如果不一直等，就不会有机会对她说第一句话。
时间创造了一切。冯照真切体会到这个事实：事物所有的变动、延伸、交错，都在时间之中。
他依然在树下等。而女孩依然在第15分钟走下楼。幽静的校园，没有喧嚣吵闹，没有各色的人群，这条短暂的路，就像一个临时的世外桃源。
“你可以叫我阿梅，梅花的梅。”第二十天，女孩偏过头，看着冯照说。
“墙角一枝梅，凌寒独自开，好名字啊。”
“你酸不酸。”阿梅笑了。
冯照莞尔：“我叫冯照，2班的学渣。”
“日照香炉生紫烟，好名字哇。”
“喂喂，你也好不到哪去哈。不过话说，我QQ昵称就叫香炉紫烟……”
“你好，非主流大哥。”
……
“阿梅，怎么我以前没见过你？”
“我上学比你们早，离校比你们晚，教室又在你楼上，你当然没见过咯。”
“那你的家人，他们放心你一个人回家？”
“喂，你能不能换个话题。”阿梅翻个白眼，转过头去。
“呃，今晚的月亮好圆啊哈哈……”
感觉自己不小心触碰到了什么，冯照有点尴尬，抬头望了望天，但余光没有从女孩身上移开。
冯照发现，她转头的刹那，眼中多了几点晶莹的光。
走出学校，道路明亮很多，在冯照的眼睛里，女孩的样子也清晰起来，寒风吹拂中，那清瘦的身躯里似乎具有一种强大的力量。
“那是一种，和她站起来的时候对我露出的微笑，一样的力量吧。”冯照想。
7
木木，你去哪儿了？看着久不在线的头像，冯照皱着眉。
木木的头像变成灰色，大概是在阿梅告诉冯照名字那天吧。从那之后，木木的头像再也没亮过，一起玩游戏的Jay迷群，因为少了木木，也冷清了很多。
要求他等一个学期的人消失了。但他还是每天都等15分钟，“这不是游戏了”，冯照想。
他从惊蛰等到谷雨，等完整个春天。
他等过晴天，当然也等过雨天，等来的第一场雨，大概就是仲春的下旬。这一天，雨从下午开始下，到晚上下得更密了。
阿梅撑着拐杖，另一只手打着伞，在楼梯口喊他，他狼狈的从树下跑过去，躲进伞中。
“当然应该我替你撑伞了。”顺手接过伞柄，冯照理直气壮。
他们聊白天的事情，或者一些小烦恼，或者其他什么。说着说着，阿梅忽然问：“我们班也有一个资深Jay迷，你认识吗？”
冯照想了想，摇头：“谁呀？”
“嗯，没谁。”
冯照无奈：“阿梅，你又调皮了。”
风吹，雨斜，阿梅往里面靠了靠，见状，冯照不动声色的把伞往她那边倾斜了一点。
“嘻嘻。对了，一直忘了问你一个问题，为什么你每天都在楼下等啊？”
“这需要问吗，”冯照看着阿梅，认真地说：“等你啊。”
光线明灭中，阿梅的脸忽然红了一些。
“你是傻吗……我问的是之前，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
这回冯照明白了，他看着阿梅，开玩笑一样的说：“如果我说……我跟人打赌输了，结果就是每天要在那棵树下等15分钟，你信吗？”
阿梅眨了眨她清亮的眼睛：“信。”
8
冯照确定，木木真的消失了。
又一次点开木木的QQ，头像还是灰色，那种深沉的灰，仿佛已经凝固了一样，四个月都没有消散。
Jay出新歌了，《等你下课》，冯照想和木木聊一聊这首歌厉害的地方。
也想和她说说阿梅，说说和阿梅从不认识到认识的过程有多奇妙，晚上他们走在空无一人的学校是多有趣，以及阿梅那双清亮的眼睛是怎么的好看，而这一切，都因木木而起。
“聚散无常。”冯照摇摇头，把手机连上充电器，放在一旁，关灯，睡觉。
“明天……6月28日，最后一天。”呼吸声响在黑暗的房间里，冯照手枕着头，心里想到。
从春天，等进夏天，冯照看着那棵老槐树的叶子一天比一天密，看着经过他的人们各个时期的喜怒哀乐，看着学校的夜空上每一天的风云变幻，不知不觉，已经等完一个学期。冯照觉得，这学期过得比以往任何一学期都要快。
按照约定，这学期的最后一天，就是“等15分钟”的最后一天。
“当一件事情，因为一个人而变成生活的一部分，又有谁会轻易去改变呢。对吧……阿梅。”
9
这座小城，夏天的雨水尤其多。但这一天，或许是已经连续下了三天雨的原因，头天的阴沉一扫而空，阳光盛大，万里无云。
而夜晚，清风徐徐，星光点点。
不少学生塑料场上逗留，短暂分别在即，有的要和好友惜别，有的要和喜欢的人说一些朦胧的话，当然，也有的只是单纯的看看星空，看完就走。
冯照静静站在树下，望着逗留的少年们陆续离开，到最后，依然只剩他一个人。依然是第15分钟，阿梅撑着拐杖，从楼梯口走出来。
但今天似乎比较特别——冯照看见女孩的后面，跟着一个戴黑框眼镜的男孩。冯照感觉脸上的微笑忽然有点僵硬。
“喂，过来！”阿梅在对面喊。
“呃……？”冯照愣了愣，还是小跑过去。
“拿着！”阿梅把她的拐杖递过来。
“嗯？”
“扶我。”阿梅的声音弱了一些。
“哦。”
冯照总算回过神来，一手拿拐杖，一手抱着阿梅的肩。阿梅就靠在冯照的怀里。
那戴眼镜的少年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放弃了，最终沉默着离开。
“还看。”过了一会儿，阿梅翻个白眼。
“这叫好奇心。”冯照笑着说，心中的波澜已经平静下来。
“只是个不相干的人而已啦，我们不说他。跟你分享个事。”
“我猜猜……多半是好事。”冯照说着，扶着阿梅的手紧了紧，星光照耀下，他们一步步走下阶梯。
“暑假我要去做手术……关于脚的。”
“好呀，哈哈。你会成功的，一定。”冯照看着女孩的眼睛，认真地说。
……
“冯照，下学期……我要告诉你个秘密。”
“干什么坏事啦？”
“坏你个头。”
“那为什么你不现在告诉我？”
“因为是个……”
“是个不能说的秘密。”
“你怎么知道？”
“你忘啦，我是个Jay迷。”
“你真的傻的无可救药啦。”
……
“冯照，下学期你还会等我吗……你会一直等我吗？”
“喂，美女，这还用问吗？”
“切，帅哥，这不用问吗？”
……
星光落在少年少女的身上，他们的笑容就像星光一样晶莹灵动。
路已经走完。
冯照想一直送阿梅到家，但阿梅抿着嘴唇，摇头拒绝了。他们依然在校门外那条长街中间的岔路口分路，一个继续向前，另一个向右。
而这晚，冯照看着阿梅远去的背影，驻足很久很久。不知怎的，期间他好几次都有种莫名的冲动，想开口喊住那个越来越模糊的女孩，但是他没有。
10
时间创造了一切，事物所有的变动、延伸、交错，都在时间之中。包括你希望的，和你不希望的。
所以有些人，在有些时候，渴望着时间停顿、静止、凝固，那么他们所不希望的，就永远不会发生。
冯照不是这种胆小的人。
第二个学期，还是那棵树下，还是那个时间，冯照还在等。不同的是，第15分钟，再也没有人从楼梯口走出来了。冯照试了几次，事实证明，第20分钟也没有。
跟以前一样，他每天都等，不管刮风还是下雨。
他等完秋天，又从秋天等进冬天，等到第二学期结尾。刚开始他充满希望，到后来充满疑问，最后，他几乎忘了自己为什么在这里等。
光影交错的树下，风吹着他的身影，越来越迷离，但他的眼睛似乎越来越明亮。
又或许，他已经习惯每天晚上的安静时光，静立一旁，默默看着眼前的人群聚散，头顶的风云变幻，以及那些远处的花开花落。
……
初冬的清晨，六点，大雾弥漫。
女孩坐在椅子上，一只手转动轮子，另一只手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从厨房滑行出来，由于面汤易洒，她不得不艰难的控制着轮子转动的节奏，几乎一心两用。行驶到客厅，把碗放在桌子上，女孩擦了擦额头的细汗。
“早餐我还在吃呢……你还在，等吗？”
许久，女孩吃完了面，看着窗外，轻轻自语。
但窗外只有白茫茫的一片。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