芋圆与桃
四月初,听师姐说此时山下樱花开得正盛。我想那粉白的樱花铺排一片,东风轻送花香,自有那无限好风光。若是我,自是会流连忘返,哪能舍得那好景无数回到这清冷的山来上呢?
我们一干小辈坐在院中,听着师姐为我们讲述山下的盛世风光,坐下的师弟师妹们个个跃跃欲试的展现着自己对山下世界的好奇,而我的心思却早就随着师姐与同门的笑声中融进了清晨的凉风,飘到了更远更远的天际。
耳边的声音渐渐变小,最后静默无音。我抬起头,看着面前的师姐本还谈笑自若,如今却又眸光闪动,嘴角再也扯不出笑容来。
我回过头,原是连玦师叔进了院子。师叔今年也才二有二岁,年纪也长不了我们几岁,可他总是不苟言笑又执掌门中纪律,所以我们都怕极了这位小师叔。
师叔轻轻的从我们身边路过,师弟师妹们便乖乖的四处散去读早课了。我也怕师叔,低着头悄声走到门口。我也不是不讲义气,别看师叔表面威严,可他最怕的就是唐红师姐。每每见了师姐,必定最后是‘落荒而逃’。
我禁不住好奇,躲在了门后,看师姐要怎么智斗师叔。却见师叔只字未言,径直的穿过院子到了西门。
“我.....我要嫁人了,我爹在山下为我定了一门亲事,此次回来,就是对师父有个交代。”唐红师姐忽然大声的如是说道,连玦师叔走到门口,未回头,却道了句“恭喜。”
我欢喜的跑到师姐身边问道:“师姐,哪家的新郎如此倒霉啊?”
师姐笑着将头扭到师叔离去的方向:“洛阳李家,门当户对!”师叔早就走远了,我回头看过师姐,师姐的脸颊上挂上了两行清泪,我问她为何流泪?师姐站在院中,山上的早风凉得很,却很快的为师姐拭去泪痕。师姐低头看着我,只道是:“喜极而泣。”
五月山上桃花开了,师姐却走了,山门里再没了小师叔最怕的人,可我却也再未见小师叔展颜欢笑过。
桂花花期刚过,我便同一帮师兄弟们一起下了山,于官道交叉处我与他们分道扬镳,各自历练。腰间挂着的是会肴师叔新酿的桂花酒,怀中揣着师父给的路费,骑着我的马走在官道上,第一站,便是想去看看江南的小桥流水人家。
此行先去扬州,游玩个把时候,待到草长莺飞,我便再北上,去洛阳,参加红玉师姐的婚宴。扬州繁华,有看不尽的绿树红花,也有凑不够的热闹,吃不腻的小食果子。我自小便是在师父跟前长大,从未下过山,在扬州所见所闻,一切尽为新鲜。
会肴师叔曾说过,人生在世,重在及时行乐,金钱是身外物,千金散尽不复来,换得是潇洒一生。我自是将会肴师叔的话当成了人生锦句,一路奉行到底,在扬州三日,钱袋就已经空空如也。
师父曾嘱咐过我,下山历练,苦也必然是多于乐的。师父总是这样,会时常提醒我将会面临的各种问题,却从来都不教我要如何解决此等问题。
我没了银子,也没了住处,饥肠辘辘的在城里寻了一整日,最后停靠在一家酒楼门口,听着楼内小二招呼客人,左右逢迎,鲜香的蒸鱼味儿飘向了我的鼻间,一身着紫衣的男子匆匆的由我身边路过,那男子面皮儿极白,匆匆瞥了一眼,在那不起眼儿的紫衣下,竟包裹的是这么一个朱唇皓齿的人,还真像是我之前吃到过的芋圆汤,那汤呈着让人难以将它与美味挂钩的颜色,却有着甜蜜愉悦的味道。
若是现在能吃上一碗芋圆汤,该是多好啊?对面铺子上大大的“当”字又让我想起了有趣的事,师父总是说剑在人在,我却同意会肴师叔所说的,剑于心中,人则长生,人若长生,则剑心不死。
“掌柜,帮我看看这把剑值多少钱?”我将剑横于柜台,本以为这掌柜会惊叹的赞美我这玄铁所造的剑之做工,却未想那瘦得眼睛嘴巴都凸出来的掌柜竟连眼皮都未抬一下的给出了价钱。
“二钱。”
二钱银子,够我再多买好几碗的芋圆汤了。我一只手拍在桌子上,还未说出成交二字,剑就又被突然走进来的人拿在了手中。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最后一次听到这样的话,是在天水阁,墨莲师哥坐在窗前,手中拿着温软的白玉,嘴里不经意的说出此句,眼睛好似是在看云又好似只在放空发呆。那时十美师妹偷笑着说从未见过墨莲师兄这样自恋的人,而我却觉得墨莲师兄似是在思念着什么人。
如果是眼前这人,那应当思念的吧?我如是想着,对面的人却已笑着问起了我剑的价格。身后的老板终于抬起了眼,在柜台后漫不经心的打着算盘道:“三钱,不能再多。”
这算不算是坐地起价?我眨了眨眼,却也举起手指道:“三钱。”
那人点着头说:“成交。”我便欢喜的伸出手,他由袖子中掏出银子,又将剑放到我的手中,我将剑捧在身前,他却低下头,解开了我剑柄上的红穗,他将那红穗拿在手中对我道:“我要这个,值三钱银子。”
那红穗其实也没什么特别,只是上面那个木雕的小牌子是我小时与山上木匠玩着学艺亲手雕制的,他拿着那小牌子看着上面已经被磨得光亮的两个字问道:“你叫星月?”
我点点头,他笑道:“好热闹的名字,我叫顾徊,到时记得找我赎剑穗。”
这人说完话便往外走,我快一步拽住了他,虽然我贪图一点便宜但决不能没基本原则啊。我将手中的剑交给他,他却又是拒绝:“剑穗就够了,你的剑是无价的,我买不起。”
他还真是个好人,我随他走出当铺,见掌柜气闷的敲打着算盘,心底正感叹遇到了好人,便看着对面酒楼里那紫衣的好看小哥儿走到了顾徊的身边,顾徊笑着好似在与他说着什么。
我在扬州又住了一日,钱到用时方恨少,正打算买些干粮启程,就又遇到了顾徊。他走在街上,我牵着马,也不知怎么,就是想跟在他的后面,看着他。
才行至河岸边,他便停下了脚步,未待回身,周身就围来了一群人,看那面相就是不怀好意。此时不正是我这武林人士拔刀相助的好机会么?我飞身上前,用最利落的招式解决了一堆不耐打的人。
待我把剑出鞘时,贼人早就跑远了。顾徊看到救他的人是我,更是惊喜,我却笑着晃着手中的剑道是他人好,所以避了祸事。
他请我吃了一顿江上宴,我却没什么回礼,离别走出几步,却又突然跑回去问他:“你缺不缺打手?啊,不对,是护卫。我看你挺有钱的,指不定谁来打劫你呢?”
顾徊看着我似是有些为难,我急道:“你看,我也没钱,不知道去哪,我下山历练,若是提前回去,不是遭同门取笑么......”说着说着,我好似真戳到了伤心处,鼻子很是酸涩,眼里也积了泪水。
顾徊真是个好人,真的留下了我,带我回到了他家,他家院子很大,分给我的房间也极舒适。我是他的护卫,每天的任务就是跟在他的身后,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顾徊有个妹妹叫顾青瑶,很是羡慕我能和顾徊整日出去见世面,而我也觉得我是值得羡慕的,每天跟在顾徊的身后,看着他的背影,都会让我将欢喜添过整个心。
顾徊每次出门都会先带我去佳巷的会福楼吃一碗芋圆汤,因为曾告诉过他,没有什么能比一碗芋圆汤给我带来的幸福感要多了。
我想我是喜欢上顾徊了吧,因为我一见到他,心里就像是有一只麻雀在扑腾扑腾的盘旋高飞。
我曾问过唐红师姐,喜欢是什么感觉?唐红师姐问我,可吃过糖葫芦?我自是吃过,会肴师叔曾从山下带回来好多的糖葫芦呢,乍咬下去以为是吃了蜜糖,可嚼碎细品,又酸到了牙。我点头告诉师姐“糖葫芦很好吃”师姐却又问我,可吃过桃子?
吃过,吃过,当然吃过。师姐笑着偷偷在我耳边说:“桃子吃过后,桃核不要扔,费尽心力敲开,将桃仁儿放入口中,那才是喜欢的味道。”
师姐净是骗人,新鲜桃仁儿多难吃啊,肯将那东西吃下的,怕都是呆子吧?
我吃吃笑着将芋圆汤喝下,问着顾徊一会儿去哪儿,顾徊却有些犹豫,说要去见一个人。
见什么人呢?原是那个紫衣公子,原来那个紫衣公子是个女儿家。听那紫衣公子与我说起,才知她与顾徊是青梅竹马,家里早就定了亲事。
自此以后,我依旧是跟在顾徊的身后,见着他的背影,有时候也要见到顾徊与他未婚妻的背影。顾徊的未婚妻说羡慕我无拘无束,可自在飘荡于江湖。
我却歪着头反问着:“这有什么可羡慕的?”
她娇笑着与顾徊说我“身在福中不知福”我却觉得这句话倒可返送给她。
正月十五闹花灯,顾徊的未婚妻穿上了桃花小袄,与他牵手游玩街上。我不能再跟着他们了,本还欢喜的脚忽然停在桥边,望着他们远去桥上,我却突然知道,不能再走了。
街边卖花灯的老爷爷问我为何不上桥去,我买来一只纸花灯,兴致缺缺道:“不想上去。”
老爷爷则是摇摇头,样子还似带着责备:“诶,女儿缝桥必过,你家里人没教过你?”
原来要缝桥必过啊!我的一双腿好似变成了兔子腿,一蹦一跳的上了桥,却在最高处寻不到顾徊的背影了。
会福楼门前聚了很多的人,我好奇的挤进去,身后却被人推了一下,直接冲出人群到了中央。那时人群吵闹,听不清大家指点着对我说些什么,登时耳边一声巨响,“咻”的一下,脚下一个光点蹿出,冲向天际,于它的尽头炸裂出了无数的光点。
我抬头望着那光斑看痴了,无数银花在天上绽放,一瞬的鲜明夺目又一瞬的如星雨般下落消失。手边被人一带便又挤出了人群。
是顾徊,顾徊在我眼前说着什么,我的耳朵却“嗡嗡”的什么都没听到。顾徊好似很焦急,我却指着天空,大声的说:“好漂亮。”
顾徊好像很无奈,拉着我走了很久,又在街边买了根糖葫芦,我吃着糖葫芦,与他坐在糖水铺里,耳边声音慢慢清晰,听着顾徊问道:“可听清了?”
我点点头,顾徊又问:“那烟花燃放时,你怎么不跑?”
我摇摇头问:“跑什么,那么好看。”顾徊笑着呛到了糖水,却还是笑:“你胆子真大,不过下次不许靠烟花那么近,很危险。”
一女孩儿走来进来,对顾徊道:“我家小姐就在前面桥下等着少爷放花灯呢。”
我与顾徊跟了过去,看着顾徊与她携手将花灯放入河中,闭上眼的模样很是虔诚。手边的糖葫芦还没吃完,咬下一大口,才觉得酸得脸痛。
顾徊为我要来一只花灯,据说将愿望写在里面,随河水溜走,愿望就会实现。我将花灯放入河水中,之前跑来的女孩儿问我空花灯是何道理?我扭头道:“愿望都吃进肚里了。”
这句话引来了他们的嘲笑,我却暗暗捂着肚子,觉得这下连肚子都开始发酸。
顾徊三月大婚,我却不能等到那时了,正月十五一过,我就成马离开了,答应过去参加唐红师姐的婚宴,当然不能错过。
唐红师姐出嫁那天,我看着侍女们为师姐染妆,待屋内无人,又看着师姐眸光闪烁。
我道:“师姐,你要哭了。”
师姐的嘴角却弯了起来:“你懂什么,这叫哭嫁。”侍女再次进来时,面上只多喜乐,也无焦急,原来哭嫁,就是眼中有泪,心中却带欢喜啊。
我想此生无缘再见顾徊了吧,看过师姐穿着红袍坐入花轿,我就连夜回了山上。我下山只过了八月,却又恍然觉得有度过一世那么长。回到山上,发现会肴师叔又胖了一圈,连玦小师叔又清瘦许多,师父没什么变化,听师妹说,墨莲师兄下山去了,未向众人说清缘由就下了山。
又过了许久,山上又有新一批的师弟师妹们要下山历练,山上的桃子熟了。我摘了许多新桃孝敬师父、师叔伯们。
连玦师叔吃桃子很奇怪,吃过桃子后又要将桃核砸开,将里面苦涩的桃仁吃掉。大家对此习以为常,我却忽然想到了什么,走到小师叔身边,抢了那桃仁道:“师叔,唐红师姐说,桃仁就是喜欢的味道。”
师父吃着桃子,摇头道:“你唐红师姐和连玦一样怪,竟都喜欢吃桃仁。”
连玦师叔微愣,又吃了口桃子,对我道:“整个桃子,才是。”
师父问起我在扬州的见闻,我说了一大堆会肴师叔最爱的事情,堂上长辈都摇头兴叹说师门中将出现会肴第二了。
我低着头手中捏着桃仁,师父又问:“可在扬州有什么不快?”
我抬起头,愣愣的望着师父,师父又道:“你回来有一年多,却从未提及扬州,我还担忧你在扬州遇到什么糟心事。”
我摇着头道:“没有,在扬州好着呢。”
师父又打趣问:“那下次还去扬州不?”
会肴师叔一拍师父的肩道:“还去扬州作甚,天下美食岂能吃完,下次当然要去长安,看看繁华,凑个热闹,若能去塞外那就......”
我笑听着会肴师叔的话,偷偷的将桃仁儿放到口中,扬州?还是不去了吧。不过,一颗桃仁确实不是喜欢的味道。太苦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