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妓录》
我快二十岁时,去外面的大城市打工,那是我第一次进城,刚下车时就感觉这里和我们农村完全两派,我一直以为山外面的小镇就是最繁华的地方,有游戏厅,有餐馆,还有不知道用什么铺就的光滑地面,进了城才见陈琳在《答张纮书》所写的小巫见大巫为何物,以前在村里没有比较,大家都不知相形见绌的意思,原来就是这般场景。
我借着天光不遗余力的把整个城市都跑完。黄昏时飘起了细雨来,我成长至此从未见到过如此景象,太阳还在天上,天公就居然撒起了尿来,想想还真好笑。
然而,故事就从那时候发生的,在那个雨夜之前我从未想世间竟是这样,和我自小所学的完全不同……
入夜时,一瞬电闪掠过,雷鸣紧至,随后的便是暴雨,一串接着一串的打在我身上,不疼,甚至雨水还有白天太阳烧煮过的余温,胜过澡堂的热水澡。
我从大马路拐入一条漆黑深邃的街道,想找个人家户暂时落脚,我站在街头一眼望去整条街道,街尾仍有马路上的灯光随着雨点飘落进来,我的身子随着街沿避着大雨慢慢隐入漆黑的街道。
我总感我身旁有人似的,那种人类的吐息带着诱人的香气圈圈绕绕的被我吸进鼻腔,可我周围的一片全是黑暗,我看不清任何,我从小就经常走夜路,赶着牛羊穿过一片又一片的峡谷,在紧凑的悬崖上带着它们回家,可我到了这街道却什么也看不见,成了一个瞎子。
我悄悄的抬手往边上探去,闪电在这一刻降临,照亮了整条街道,就那一霎我看清了整条街道——街沿站着的全是美女,可能有几十个,我不知她们是人是鬼,身体僵硬了下来。我自小从未见过美女,仅仅从唱戏先生的戏里听说过几个沉鱼落雁这类的词儿,山里的姑娘我全都审视过,没一个能配上这些词的,那一类的描述词应该是用来描述古代帝王家的后院嫔妃,远不适用于我家乡的任何一个女孩,可是我现在竟像进入了女儿国一般……
“帅哥,睡觉吗。”电闪瞬息顷灭,我耳旁最近的声音传来,我那时候手还停留在她胸膛前一寸,我立刻把手收了回来,在视不见任何的黑夜中红了脸。
“能收留我一晚吗。”我明知看不清一切,可我仍不敢抬头看那姑娘,总感觉她能一眼看出我的窘相。
“当然能,来,拉着我的手,跟我走。”她打开了手机照亮了周围,牵起了我的手,引着我往前走。
一切都很自然,我没想过城里女孩原来这么不拘小节,男女授受不亲这种传统礼节原来只有我们那里才有。
准备进城时,姐姐就向我说过,城里的一切的事物对你而言都是新鲜的,不要大惊小怪,你习惯了就好,但是切记要守礼节,你在家里读了那么多书,应该知道怎么做一个君子。我那唯一的姐姐那时候刚从外面回来,听家里人说姐姐一直在外留学,很多年没有回来了。
我和那个姑娘在楼梯里,她拿着手机走在前面,光线照射出空间里氤氲飘荡的浮尘,一束又一束像是被光线给予了生命,那些浮尘独立又孤零。我被她拉着手跟在后面,沿着她的脚印迈腿,至始为此我都受宠若惊。
我怯怯的在她身后说道:“姑娘,刚才得罪了。”
她回头撩起耳发,满眼都是春风和温柔,整个楼道化为山谷,那些风就沿着山壁朝我涌来,像涨潮的海水,灌满了我所有的空间,一瞬间就将我窒息,“啊?小哥哥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羞怯又窘迫。
姑娘轻轻一笑,拉扯着我继续上楼。
我们就一语不发的埋头走上台阶,楼道外的天空不时的闪烁一下,整个世界被照的通亮,又在那一下之后归于寂静,我和她又只能听见彼此的喘息声,连带着细风盘旋在我们周围,远处还有点亮的灯火,是写字楼里仅亮的一盏灯,站在我这里看,好像夜晚空中挂着的灯盏,灯前加班的男人,抱怨着又忙碌着。
打开了房间的灯,我才发现原来这姑娘也并不富有,破败的风扇摇摇欲坠的通过电路排出仅仅的微风,泛着淡光的地板上堆砌着一排盒子,我看不懂上面写的什么意思,但是姑娘排的很整齐,她半解开上衣坐在床沿,二郎腿上驾着白皙细腻的手,手上夹着一只香烟,我看出她的体态带着疲惫。
准备说,姑娘先去洗漱早些休息吧,我晚些洗漱也可以。
但房间得主人此时一言不发,我也不好开口。
我只好转移视线看着她背后的窗户,只能看见天空不停的闪亮着,但是雷声却一点挤也不进这个房间,不知那窗户得多严实,才能做到一声不进。
“哥哥先去洗个澡吧,我看你全身也湿透了。”姑娘抬眼望着我,眼眶的瞳眸像琥珀一般,流转出摄人的异彩,蜿蜒曲折的流向我的心魄,像魅一样。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我应允了一声,急忙转身过去,自然又不自然的走进了洗漱间。
紧闭了门锁。
转身就看见了一面好大的落地镜,照着我全身的尬相——湿透的外衣带着起褶皱紧贴在我身上,刚才因羞怯涨来的潮红还没完全退却,头发也是丑陋又肮脏,总之一切都是最差的。可这姑娘为什么要愿意让我留宿她家呢。
我出门时看见姑娘安静的坐在床尾,看着远方的雷电,是一幕无声的电影,只是少了主角。
“姑娘是有什么心事吗。”我无心打破房间里的寂静。
“没,就是想到了小时候的事情。”她依然看着窗外,“以前打雷时,我妈妈会一直坐在我床边陪我说话,直到我睡着。”
我走过去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手肘抵着桌子撑着下巴,问道:“姑娘也是背景离乡的人吗?来这个城市做什么工作啊?”我看着她的侧脸,想着这么好看的女孩没理由会住在这么差的环境里啊。
她回头直视,我感觉她眼睛里有一半疑惑一半怒气,“你看不出来我是做什么的吗?”
“我…”
“半夜大暴雨的,谁会在站在街上等人?”我看见她眼睛里一半的疑惑也转为了怒气,“你是在调侃我吗?你以为我想这样吗?啊?”
从刚才她打断我说话,我就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接下来的问题了,那时候我也突然了解了她的工作,“对不起,我只是来住宿一晚的,什么也不做,我明早起来就走,照样给你房费。”我脸朝向她,眼睛却不自然的看着角落里的那堆盒子,“我第一次进城,以前在山里很多都不懂,我也从没见过你这么好看的女孩。”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样的环境下还能红脸。
她起身下床拉起我的手,“去床上坐吧,有风,不然蚊子咬。”她拉我手时脸又回到了之前在楼梯里回头看我时一样,没了怒意,尽是满眼温柔。
“你知道古代青楼女子都是被迫的吧,自小被家里人卖去。”她关了灯燃起一支香烟,“但现在大多不是被迫,你知道为什么吗?”她用力握紧我的手,力道甚至让我感到了疼痛,指甲好像已经陷入我的肉中。
我不想挣脱也当顺从,“自愿的吗?”我感到匪夷所思。
“嗯,身体是自愿,心里满是抗拒,你永远也想不到那些两百斤的肥猪趴在你身上是什么样的感觉”她说,“你知道你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周围所有人都和你比较,好像从小就开始比较,从以前的学习成绩,高考大学,到现在比谁的化妆品,包,衣服鞋子,什么都在比较,比的比小时候还多,你不愿意比较,想做一朵不染的莲花就会被排斥,你知道现在白莲花也是贬义词,就根本不能用在好人身上,你说别人白莲花指定要被揍,所以啊,总结下来就是你得努力,只要你永远都比别人更好,但是没背景没基础的你该怎么努力。
她说的有些动情,手上的力渐渐松了下来,我在黑暗中感觉风扇越吹越凉,尽管这是夏天最热的夜晚。
“我不知道这些,我觉得如果和别人一直反复比较一样的东西,不就成了一样的‘人’了吗,就像一个人一直学狗叫就会渐渐忘记人类的语言,渐渐同化成狗,努力学别人的样子,可能最后也只能学着别人的片刻,应该能摆脱吧。“我断断续续的说道,最后那句话我有些不确定。
我不该说最后的话,用一个局外人的眼光来评判里面的任何人,可我真的希望她能能好好的,她这个年纪在我们哪里,会有很好的男人娶了她,在夜晚围绕着篝火,在所有人的祝福中,在星星与月亮的注视下,他们会很美好的走在一起,会很幸福的和彼此过完下半辈子。
可为什么?
我看着她抖落的烟灰,那些空中的余烬还没有完全熄灭,还在挣扎,想重燃最后的火焰,最后却也只能跌入漆黑,和黑暗融为一体,再也看不见。
“怎么可能,这就像一场无边的洪流,所有人都深陷其中,无数人想在这之中驻足,却没一个人能一直坚持,最后都会成为它汇入大海的牺牲品。“
“没人能抗拒这股洪流啊。“我将手从她湿漉漉的手心抽回,在黑暗中看着她,感觉她离我很近,那股鼻息轻轻的萦绕在我脸上,”姑娘快去洗漱吧。“
第二天早上我离开时,正是个好天气,殷红云层出没着飞鸟,晨间的风还没开始热起来,带着昨晚的凉从我身旁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