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型小说｜玉兰

本文原创首发，文责自负。参与月•微型小说主题创作人物篇第六期，路随心定•农村人。

“你想听什么？”玉兰将茶杯轻轻搁在桌上，又顺势往前推了几许，眼睛虽然一直淡定地看着我，眼神却一点点地散发开去，仿佛她眼前的一切正在消失，另外一些物事又从她眼睛里雾一样泛出来。

我自是不用吭声，于是举起手中的茶杯搁到鼻子底下，任凭茶汽一部分冲进胸腔，另一部分漫过眼睛融入到她眼睛里泛出来的雾气里。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你要问什么。”玉兰把茶杯又拉回了几许。

“记得不，你十岁那年，全生产队的男女老少在上坝院子里开会讨论分山林的事，吵得不可开交。”

“你忽然跳起来要发表意见，生产队长也就是你爸叫你滚蛋，还骂你是个小屁孩不要瞎掺和，而你，干脆跳到凳子上大声尖叫，你说你不是小屁孩，你都五年级了，在全生产队里是最高学历，你还说要尊重知识的力量，知识就是力量！”

“你爸气得面色铁青，骂你没一点姑娘家模样，一点规矩都不懂，冲上来要揍你，你才跑开，背后是一屋子的哄笑声。”

我泯了口茶，又香又甜。你的嘴角松动了些，又把茶杯往前推了推。

“你哥要上高中，你上到初二就辍学。那时候的你，像朵盛开的花，开是开了，大部分光彩却被捂住了。”

“可是你不愿意被捂着。有天，你回家告诉你爸妈，你被聘到镇上小学代课，那是全镇最好的小学了。你自己找校长毛遂自荐的。你妈不小心摔碎了一只饭碗，换了一只，刚盛上饭，你爸笑着笑着又把筷子掉了。”

“后来，你爸私下去找校长核实。校长一五一十把你的慷慨陈词还原给了你爸，把盖着大红印章的聘书也给了你爸。你爸回来又一五一十把它讲给你妈听。”

“你果真光彩四射，令人刮目。你爸还有那些哄笑过你的人全都换了一副好看的面孔，但在你看来，反而不生动了。”

我泯了一口茶，忍不住“噗”地笑出声，干脆把茶水轻轻喷出，像放烟花，面前的雾气更浓了。你眉梢眼角带着笑意，眼睛里有浪花翻涌。

“代课代了两个学期，你又心血来潮不干了，回家帮衬父母的同时霸占了一间偏房捣鼓起种蘑菇。你经常跑县城，与县城的各色人等打交道。那阵子你贼像手持乾坤圈、脚踩风火轮的哪吒，叱咤风云。”

“别人都说你能，敞亮，不惧大场面，其实你发现那时候的县城和农村没多大区别，东西无非是把十里八村的各种东西并归一处，比如蘑菇就卖不出好价钱；人也照样扯皮拉筋，跟生产队里的没什么两样。”

“在你眼里，城里的大小管事的跟村里的妇联主任差不多，你轻轻松松就跟他们熟络热乎起来；你把那些大小店主商贩当做走村串户的货郎，你很快就混得像个货郎头子；年青小伙你一律看成是家对门的二楞子，他愣你也愣，他们还就喜欢你愣，都夸你的蘑菇是一朵朵花。”

“后来，你去了大城市。县上那几条街的人还常念叨着你怎么不来了，他们都记住了你那副好看又胆粗气壮的模样。”

对的，那时候就信奉有理走遍天下都不怕。我喝下一大口茶。你也泯了一口，放下茶杯，轻轻转动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

“你像一条索饵洄游的鱼儿，一头扎进城市博大而嘈杂的海洋。刚开始那些年，你还惦记着大陆腹地的农村，还隔三差五游回去。后来，你混得风生水起，在海洋深处安了家。”

“你向来乐哈，人前背后都像个不识人间疾苦的小金刚。你知道什么是苦，也晓得难，可在你眼里它们从来都不是事。你乐观地把吃苦比做吃零食，脱壳吃肉，吃得多了，回味越香。还是你爸说的对，你就不像个姑娘家。”

“而今，你也算功成名就，锦衣玉食。”

你收回目光，脱下戒指，把它立在桌子上，用两个手指头轻轻一旋，它便欢快地转动起来，你保持着城里人的优雅。说到现在，你面前渐渐地回复清朗。

虽然你尽挑好听的说，但你说的都是我想听的，我也只是最近有些烦，以前的水蛇腰开始扭不灵光了，就想弄明白于今日子过好了，为什么反而没从前那般快活。这会我不想知道了，我一口把茶喝了个底朝天，让我来继续补充吧。

“我就是个农村姑娘，过去是现在还是。但我是一朵花，世间若是熔炉，我就在熔炉里绽放，没有为什么，我喜欢，绽放如同我的胎记。”

“那时候挤在小河里，很是清新温暖，现在游在大海里，难免广阔疏离。那时候我会爱上浅显，现在我陷入深沉。以前我爸老担心我嫁不出去，现在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还是个待嫁的姑娘。以前贫穷也没能捂住我的光，现在我想尽可能多地捂住我这点光照着自己。”

“对，我就是个农村人。”你一把捉住戎指，套到食指上。我们都笑了。我们合二为一。我叫玉兰，我眼前云开雾散。

玉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