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拆烂汪曾祺的《异秉》,看看老司机怎样讲故事

2017-04-06  本文已影响1378人  马风
拆烂汪曾祺的《异秉》,看看老司机怎样讲故事

写小说,就是讲故事。小说家,都是故事大王。老司机汪曾祺,是大王中的大王。不信,把他的算不上代表作的《异秉》拆烂了,品一品,就会发现有一手漂亮的绝活。

这篇《异秉》,最初写于1948年,摆在我们眼前的,篇末注明了,“一九八〇年五月二十日重写”。经过32年,还要“重写”,可见它在汪老心中的地位。

小说劈头第一句,“王二是这条街的人看着他发达起来的。”干脆利索地告诉读者,他讲的就是“王二”“发达”的故事。

“发达”前,什么样子,必须得讲,算是交代,这是不可少的铺垫。像台阶,最低的那个,但务必坚固,稳当,一步一步登上去,才能到了“发达”那一级。小说的核心是人物,交代也是经由人物完成的。

“天不亮王二就起来备料,然后就烧煮。他媳妇梳好头就推磨磨豆腐”,“磨得了豆腐,就帮王二烧火。火光照得她圆盘脸红红的。”

写媳妇,首先是“梳好头”,不是披头散发。然后“推磨”,“烧火”,不消停。最后“圆脸盘红红的”,一个勤快,俊俏,好强的女子,在“火光”反衬中,栩栩如生了。

再看孩子,“儿子念了几年私塾,能记账了,就不念了。他一天就是牵了小毛驴去饮,放它到草地上去打滚。到大了一点,就帮父亲洗料备料做生意,放驴的差事就归了妹妹了。”

小毛驴“打滚”,其实述说的是儿子的顽皮。“归了妹妹了”的“归了”,一副重担,用两个字,一个还是虚字,就如此轻飘飘地放在小姑娘肩膀上,读了鼻子有点酸。

这些讲,除了“红红”算是形容词,余下的全是直来直去地讲,里边交织着那么多艰难,清贫,劳累,无奈,但口气语调,却是轻描淡写,像画中的白描,不见色彩,可稍加思忖,就品尝出其中的绚丽缤纷了。汪老运用了不是技巧的技巧,却远远胜过一般的技巧,是隐形的技巧。老司机的本事,正体现在这里。

开头的“讲”,就这样为“故事”定下了基调。紧接着,水到渠成地把实现“发达”的一处重要空间“保全堂”,推了出来。好比摄像镜头,从远景切入,慢慢往前移动。先是“廊檐”,随后是“'生财'”(做生意的用具)。再往前推,出现了“玻璃匣子”,最后镜头聚焦在“熏烧”上,定格成了特写。

于是,汪老针对特写里的“牛肉、蒲包肉和猪头肉”讲故事了。比如讲到蒲包肉,“用一个三寸来长直径半寸的蒲包,里面衬上豆腐皮,塞满了加了粉子的碎肉,封了口,拦腰用一道麻绳系紧,成一个葫芦形。煮熟了,倒出来,也是一个带有蒲包印记的葫芦。切成片,很香。”

真是娓娓道来,如数家珍。虽然没情节,可讲的知识,新颖,少见,不呆板,趣味性强,拧成一股强大的吸引力。作为学者型作家,这是汪老的优势。他笔下总是充满知识,天文地理风俗习情花鸟鱼虫琴棋书画,尽在其中,很像小百科全书。也有种种美食,蒲包肉只是一例。对知识的铺叙和展示,不只构成了故事的特色,而且已经升级为汪老小说的独特风格。

显然,“廊檐”的“发达”,不够劲儿,于是,王二又上了一个台阶,登堂入室了,进了源昌烟店。故事也跟着“发达”了,“熏烧”增加了品种,可讲了几句,担心与前面讲过的,有重复,发烦,所以赶紧派生出一条新的枝蔓。那就是横插进一节“过年的春联”。有大字号布店的“生涯宗子贡,贸易效陶朱”,小本经营的“生意三春草,财源雨后花”等等。这依然是汪老在秀他的知识。

但是由春联的枝蔓,很快回转到烟店的主干上。这回用了个烘托对比的道具,“汽灯”。——“须知,汽灯这东西只有钱庄、绸缎庄才用,而王二,居然在一个熏烧摊子的上面,挂起来了。这白亮白亮的汽灯,越显得源昌柜台里的一盏煤油灯十分的暗淡了。”

接着,故事又分叉了,这回叉出好远,离开“生意”,讲“生活”,甩掉了原来的套路,另辟蹊径——“王二的发达,是从他的生活也看得出来的,第一,他可以自由地去听书”,“第二,过年推牌九,他在下注时不犹豫”。

汪老花费不少笔墨,对书场和赌场,做了细致周全地描述,像把你带进去一样,绝对有身临其境的现场感:“跑堂的茶房高喊一声'明日清早——!'”缭绕的余音好像就响在我们耳旁。

再看,“保全堂柜台里身,有一个小穿堂,是供神农祖师的地方,上面有个天窗,比较亮堂。拉开神农画象前的一张方桌,哗啦一声,骨牌和骰子就倒出来了。”又对参赌的两个人,替人家收房钱的抡元,卖活鱼的疤眼,勾了漫画似的脸谱,插科打诨,增添不少趣味。

这篇小说,写到烟店的“汽灯”,王二的“生活”,“发达”得够抢眼的了,故事讲到这里已经功德圆满,可以画上最后一个句号了。别人或许会这样收关,汪老可不干,他来了个急转身,又把故事拉回到保全堂——“王二把他的买卖乔迁到隔壁源昌去了,但是每天九点以后他一定还是端了一杯茶到保全堂店来坐个点把钟。”

这样的逆袭,要承担画蛇添足的风险,老司机心中有数,不怕。这回写保全堂,笔下带出好几个人,有“管事”,“刀上”,“同事”,“相公”这么四类。其中的“刀上”最有悬念,都会急着问一句,这是什么人?——“'刀上'是个技术人员,薪金最高,在店中地位也最尊。吃饭时他照例坐在上首的二席,——除了有客,头席总是虚着的。逢年过节,药王生日(药王不是神农氏,却是孙思邈),有酒,管事的举杯,必得'刀上'先喝一口,大家才喝。”

很涨姿势吧。汪老又从装着五车书的肚子里,倾倒他的知识了。不像写“熏烧”美食,那是死的,这回的知识与人捆绑在一起,活的,就更生动有趣。而重点放在第四等的“相公”上,名字好听,其实是学徒。药店这个姓陈的相公,是个大男孩,碾药,裁纸,上下门板,给师傅倒尿壶等等,都是他的活,还总挨打,偷偷向老家母亲说:“妈妈,我又挨打了!妈妈,不要紧的,再挨两年打,我就能养活你老人家了。”

姓陈的学徒,是这篇小说中最凄惨最悲剧的人物,汪老为他的故事,提供了比其他人物都多的篇幅,好像喧宾夺主,其实,他用曲笔,写的是王二。王二“发达”前,也这么凄惨悲剧,走的就是陈相公的磕磕绊绊的路子。而陈相公的未来,也许就会跟王二一样“发达”。汪老在这个人物身上,用心良苦。

小说结尾,汪老又笔锋一转,推出个新人物,叫张汉,此人“走过很多地方,见多识广,是个百事通。”由他又牵扯出抽烟,喝茶,熟读什么《子不语》的庞杂学问,以及“他还亲眼见到过旱魃、僵尸、狐狸精,有时间,有地点,有鼻子有眼。”的不知道是真是假的閱历。

写这个张汉,当然与上面说过的,一脉相承,又是用他涨姿势,可最紧要之处在于,让他为小说题目《异秉》点题。他说了朱洪武,汉高祖,张翼德的“异相”,“秉赋”,顺嘴扯上了王二,“即以王二而论,他这些年飞黄腾达,财源茂盛,也必有其异秉。”

拆烂《异秉》,可以品尝到,汪老讲故事,不计功利,不为训诫,不言志,不煽情,追求随意,散淡,情趣,韵味。丰富的知识性,散发出浓浓的书香气息,打造出厚实的文化意蕴,十分典雅,却又无架子,无呆气,无酸相。如此境界,自然不是一朝一夕,甚至若干朝若干夕所能达到的,需要持久地修养,感悟,磨练,在小说世界里顽强地摸爬滚打。当然,像王二“发达”一样,绝对少不了“异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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