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乡下

丈夫去世时，她才46岁，周围人都替她感到惋惜，说时间还长，担心她下半辈子该怎么过。只有她本人并不觉得悲痛，因为她还有两个优秀的儿子。大儿子在政府单位任职，小儿子在县里最好的中学念书，并且成绩稳定，次次名列前茅，将来考上重点大学绝对不是问题。

关于她本人，则是个坚强、勤奋、有一股子狠劲的女人。乡下人是从来不敢跟她乱开玩笑的，那些偷鸡摸狗的小事更不会欺负到她的头上。

成为寡妇之后，她在乡下继续生活了半年时间。有一天大儿子打来电话，谈到自己正准备结婚，想着与其让母亲一个人在乡下孤苦伶仃，倒不如搬过来一起住。第二年她的大孙子出生，她便顺理成章地成了这家人的保姆。她除了照顾小家伙外，还得准备全家人的生活起居。她精力充沛，记忆力好，把家里操持得井井有条。为一家子人准备晚饭，从来不让儿媳妇插手。

几年之后，大儿子家又生了一个，还是交由奶奶抚养，她这一住就是十年。后来第二个儿子也结婚了，邀请她去另一个城市，那一家子也生了两个，直到最小的孙女念小学后，她才有空休息。

此时，距离她离开乡下已经有20年了，仿佛重新过了一遍生活。过去那种日子已十分陌生，她十几年没有种地，没有养鸡喂猪，也不跟村里人联系，早已是半个异乡人。她刚从乡下出来时，头发黝黑，身体强壮，脸上还带着对丈夫的思念与愁容，如今满头白发，行动缓慢，身子骨疲惫不堪。

在小儿子家的最后一年，老太太心事重重，时常坐在椅子上发呆。回想起自己这一生，她是幸福的，因为两个儿子都有出息，凭借各自本事在大城市里谋生。可她又是不幸的，中年时丈夫去世，她不得不背井离乡在外地生活十几年。如今一切都过去了，她已经老了，是真正年龄上的衰老。不仅身子干不动了，连语言能力也退化了。在两个儿子家里，她沉默寡言，不跟子女交流，就如同住着个透明人。

有一天晚上，她萌生了重回乡下的打算，觉得那儿才是她的故乡。当她提出这个想法时，小儿子吃惊地望着母亲，并没有立即拒绝。他声称此事要跟大哥商量，做老大的则表示一切听从母亲的安排，她愿意去哪就去哪。

之后两个儿子凑了钱，为母亲在农村盖了个新房子。

她重回乡下时，已经是67岁的年纪。离开乡下的这20多年时间，对她来说是美好而虚幻的，真实发生却又似乎没留下多少回忆。

将母亲安顿好后，两个儿子算是松了一口气。他们并不担心母亲，一来凑够了钱，二来老婆子身体似乎恢复了，曾有人在冬天看到她拿着镰刀上山砍柴。

回到乡下的第二年，老太太忙活不断，她把新房子四周整理一番，种上辣椒、豆角和黄瓜，然后又从市集买来两头黑山羊。十月霜降一过，她还背着箩筐上山摘茶籽。老太太闲不下来，只要没雨，就必定外出劳作。

直到有一天，有个男人走进老太太的家，她十分客气地接待了对方。隔天那个男人又来了，老太太依旧客客气气的。整整一个月，都是如此。

不久后，就有村民把此事传了出去，还顺带说了些不好听的话：他们两个住在一起，每天早上一同开门。

小儿子知道这事后，气愤的一拳打在茶几上，“这个流氓、无赖，一辈子没干过什么好事。”

一整天他都气急败坏，恨得咬牙切齿，把所有的怨气都发泄在下属身上。回到家里，妻子询问发生何事，他拉高着嗓门痛骂： “他年轻时就想霸占我爸的财产，现在老了，又想缠住我妈不放。”

晚饭的时候，小儿子打电话质问母亲，谁知对方遮遮掩掩，但又不否认。母亲的态度让他很是震惊。她年近七十，传出这样的丑闻不仅晚节不保，更有损家族的声誉。为什么她就忍不住最后几年的寂寞呢？她对得住自己的丈夫吗？有替两个孩子考虑过吗？既然20年都熬过来了，为何现在要闹出这种事。

作为儿子，他埋怨母亲任性妄为，到了晚年偏要折腾，这种事随便放到一个普通家庭都不会发生。作为母亲，她理应深明大义，隐藏私心，为了成全子女们的幸福，哪怕最终孤独寂寞地死去。

凌晨，他试着入睡，但压根做不到，心中的怒火越烧越旺。后来，他把一切归结到那个男人身上，猜测母亲肯定是受了某种胁迫，被那个骗子抓住了同情心，才一步步中了圈套。如今全家人的名声竟被一个泼皮欺骗和玩弄，更使得他怒不可遏。

第二天清早他就赶回了乡下。一进门，便上下翻了个遍。家里确确实实住了两个人，可却不见那个男人的踪影。

母亲战战兢兢地立在一旁，像个做错事等待被训诫的小学生。

“他在哪？”小儿子恶狠狠地问。

老太太左右为难，只好如实回答：“他去镇上买米，家里快没吃的了。”

小儿子接着再问：“他什么时候住进来的？”

“差不多两个月了。”

“是他提议搬过来的吗？”

老太太吞吞吐吐的说：“我看他一个人孤苦伶仃，就想着……”

“你怎么能收留这个无赖在家里！他是什么样的人，你应该很清楚。”

小儿子点燃香烟，在房间里来回走动。一会后，他开口再问：“他跟你是怎么说的，难不成要在这儿住一辈子吧。”

老太太还想试着替对方开脱：“他没有别的地方可去……这间房子很大，我一个人住也是空着……”

“那也不行，这栋房子是留给你的，谁也别想住进来。”小儿子打断母亲的话，“他一辈子没出去工作，现在年老了就想来霸占你的房子，这种人就活该饿死。你为什么要收留一个好吃懒做的人，就让他继续住在之前的地方，有我在，他别想打什么歪主意。”

老太太两眼酸胀，忍不住哭了起来，“可他毕竟是你的亲叔叔，你爸爸的亲弟弟呀！”

小儿子也跟着叫起来：“那是上一辈的事情，再说我们家从未欠过他什么。”

他说得斩钉截铁，事情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老太太知道拗不过对方，嘴里开始念叨：“他是个可怜的人，一辈子没享过福”

小儿子听到这更来气了，激烈地回击道：“他一点也不值得可怜，他就是懒，如今的下场全是他咎由自取。”

老太太闭起嘴巴，不敢再说话，退到里屋去了。

小儿子将凳子搬出来放在门口，铁了心地要把男人赶走。他瞧不起自己这位亲叔叔，是因为年轻时他干过一些蠢事，让整个家庭争吵不休。四十岁之前，叔叔没少折腾亲人，即便那时候生活拮据，但依旧堵不住他的挥霍。

渐渐的，一些模糊记忆涌上心头。

从他能记事起，就知道家里很穷。爷爷是山里最朴实的农民，唯一的收入来源就是几亩田地。后来他的父亲南下打工，在外面站稳了脚跟，就把叔叔也叫了出去。可他不肯脚踏实地，满脑子奇怪想法，没有一份工作能干长久。每当他生活不下去了，就跑来求助父亲。刚开始时父亲只是给钱，但很快就被花光。后来父亲索性把他安排到自己部门下，想要好好管教。谁知在第三个月，他的这位亲弟弟竟伙同外人偷窃工厂设备。被警察抓住后，连累父亲也丢了工作。

年少时他就很懒，不肯念书，不肯努力工作，总是蹦来蹦去，导致一事无成。年纪大了以后，他不得已回到乡下，躲进老房子里苟活着。每当别人家有红白事时，他就去帮忙，免费吃喝。他一辈子没有娶亲，身边也没留下钱财，村里人都瞧不起他。因此从他搬进亲大嫂房子第一天起，流言就传了出来。

快到中午的时候，那个男人骑着摩托车回来了。瞧见亲侄子坐在门口，他紧张又腼腆地笑着。他已经老了，穿着破烂，满脸皱纹，脑袋上披散着零星的几根白发。

可是小儿子站起来，很不客气地冲着男人问：“你在这儿做什么？”

男人吓得不轻，用嘶哑的声音回答说：“我刚好路过，什么也没干。”

“以后你不准到这里来，再让我看见绝不客气。”

母亲紧张的站在门口，盯着他俩，担心千万别惹出什么事来。

男人瞧了一眼老太太，明白此事不好解决。他把米放下之后，就骑着摩托车走了。可是下午三点，他又来了。

“我把钥匙落这里了。”男人很小声地说。

小儿子看着他，既可恨又毫无办法。

晚饭过后，男人再次出现在门口。小儿子随手抓起地上一根木棍，指着他：“你到底想怎样？”

男人很害怕，无奈的回道：“我睡觉的地方没有被子，像这种天气晚上会被冻死。”

小儿子气得无话可说，眼睁睁看他走进屋里。

“你还有什么东西要拿的？”

男人点点数，说：“没有了，我全身上下就只剩这点东西了。”

可是第二天中午他又来了。这回小儿子做好了打架的准备，他卷起袖子，堵在门口，恶狠狠地说：“你今天又来拿什么东西，我一次性全部扔出来。”

男人把脖子缩起来，结结巴巴地说：“我已经一天没吃饭了，只喝了点冷水。我住的那间老房子瓦片松了，墙壁四处漏风。我在山上捡了点木材，可是湿透了，根本点不着。我一晚上要冷醒好几次。”

他讲得可怜兮兮，就像个要饭的流浪汉。老太太看不下去了，想要招呼他进来，可是小儿子坚决不同意。他当着两人的面说：“你让一个游手好闲的人住进来，他就是个蝗虫，一辈子靠吸食亲人的血而活。”

老太太呵斥他说话注意些，这毕竟是他的亲叔叔，他爸爸的亲弟弟！

男人也哭了，用手擦着眼睛。可是他饿极了，被逼得没办法，费了很大的劲才说出下面这番话：“这个宅基地也有我的一半，我的爸爸以前就住在这儿……”

他说得毫无底气，以至于后面几个字微弱的连声音都听不到。

小儿子冷笑道：“这栋房子跟你没半点关系。你该有的那份遗产早就被败光了，现在可千万别再来招惹我们。”

男人见侄儿狠了心，转而拿亲嫂子说事：“是你的母亲要我过来的。我没有别的要求，只想要一张床，能睡个觉就好……你小的时候，我还经常抱你……”

可是一提起这个，小儿子更冒火了。被一个双手肮脏的人抱过，令他全身都竖起了鸡皮疙瘩。

“这里的一切都跟你没有关系，别再妄想了。”

男人眼见毫无希望，只得悻悻离开。在后辈面前，他彻底失去了说话的底气。

小儿子血气方刚，倔强得很。做母亲的完全插不上话，伤心地待在一旁抹眼泪。等到亲叔叔离开后，他同时也给老太太下了命令：“以后不准他再过来。要是他敢走进屋里，我就叫人来打他一顿。”

母亲始终不理解儿子的想法，劝他说：“你为什么要这样绝情？”

小儿子却坚持他的判断：“难道你忘记他年轻时做过的错事吗？他对我们一家人的伤害不能宽恕。过去他是怎样的一个人，现在还会是一样。”

“可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他现在很可怜，孤零零的一个人……”

老太太好几次提到这个词了。

“那是他自己的选择，这间房子只能留给你一个人住，什么人都别想进来。”

这对母子算是闹僵了。不管母亲怎么说，小儿子就是不愿松口。

为了让母亲彻底打消同住的念头，小儿子当即联系大哥。他在电话里控诉那个男人的龌蹉行为，猜测他之所以敢住进来，肯定是抓住了母亲的仁慈心，将来指不定还要霸占整个房子。因为父亲在世时，他就侵占了爷爷的财产。现在老了，又想来讨亲大嫂的便宜，这可是他们两兄弟花钱建的新房子呀。

到了周末，两兄弟约好了同时回到乡下。一见面，大儿子就劈头盖脸地训斥母亲：“你们绝对不能住在一起。”

“为什么？”

“就因为你们两个人的身份。”

她的小儿子也在一旁煽风点火：“而且他还是个卑鄙小人，你和他住在一起，只会毁了全家人的名声。”

老太太孤立无助，留着眼泪跟两个儿子保证：“我们什么也没干。这个家里有两张床，我们一直是分开睡的，就连厕所也是分开的。”

“但别人不会这么想。”她的大儿子说。

“他们要怎么说？”

“农村人爱说什么，你心里清楚，他们就爱传这些丑事。到时候巴不得所有人都来我们家里看热闹才好。”

老太太哑口无言。她看着两个儿子，明白他们都是类似的想法。

吃午饭的时候，这一家子安安静静的。老太太依旧像之前在儿子家做保姆一样，快速吃完后，就默默坐到一旁。这一幕恰好被大儿子瞧在了眼里。他忽然想起自己的父亲，想着他去世二十年了，家里只留下这位独居母亲。作为儿子，他们从没问过母亲的感受，只把她当作佣人。她前半生在这儿生活，后半生自然也要在这里死去。可是她还有几年清闲的日子过呢？那几个她辛辛苦苦带大的孙子，极大概率是不会再回到乡下的，老太太除了他们俩兄弟外，就再无任何牵挂了。

休息时，大儿子走到母亲面前，想单独听听她的想法。老太太声泪俱下，把事情一五一十全说了出来。

自从我回到乡下以后，原本也以为接下来就这样了，直到有一天看到他，这才想起自己还有个亲人。我瞧见他老了，走不动了，一个人孤零零的，身边没人陪伴，没人说话，跟我是多么得像。既然我们过去就是亲人，何不叫他搬来一起住呢。

刚开始时他坚决不肯，生怕坏了我的名声，我坦白说到我们这个年纪，还剩下多少年能活呢？你一个人，我也一个人，又没有睡在一张床上，就不算有违礼节，外面的人爱说什么就说吧。

在我的再三邀请下，他才搬了进来。他睡在一楼，我就住在楼上。我们除了在一起吃饭，其他事都是分开的。他从不主动到楼上来，除非是我叫他帮忙。厨房里的木柴都是他上山砍的，旁边那个羊圈，也是他弄的。

他住进来以后，帮了不少忙。买东西，修理工具，这些都是他去做。他一无所有，早已为年轻时的懒惰付出了代价，但他为人善良，从不坑蒙拐骗，更不做违法的事，那我还担心什么呢。

家里能有个男人帮忙，总不会是坏事。有时候，当我感到孤独时，一想到楼下还有个活生生的人，就不再害怕。我和他还能有多少日子可活呢！

现在事情水落石出了。

自从丈夫去世后，老太太被两个儿子呼来唤去，在不同的城市奔波，辛苦劳累了20年。可等到她老去时，又被甩包袱一样扔回了乡下。没人在意她的想法，没人跟她深入沟通，子女们也都快忘记，母亲也是个活生生的人。

太阳快落山时，做哥哥的邀请弟弟出去走走。在路过一块田地时，做哥哥开口问：“我们在这儿生活多少年了？”

当弟弟的想了会，回答说15年，因为他初中毕业后就很少回来。大哥却告诉他自己在大学毕业后，还回乡下帮父亲收过稻子。

“爸爸去世20年了！”大哥说。

“是呀。要是他还活着，肯定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弟弟依旧坚持他的偏见。

可是哥哥的想法却变了，“我觉得此事就这么算了吧！”

但做弟弟的还在气头上，争辩道：“她要是一个人住在乡下，我绝对没有意见，但不允许其他人踏进这间房子。”

哥哥见弟弟情绪激动，换个口吻说：

“父亲刚去世时，我曾无比担心母亲，老想着把她一个人扔在乡下该怎么办，日子还长，她要怎么熬过去。与其让她一个人孤独无助，倒不如搬来跟我们一起。但这20年来，她明显是不开心的，尤其是最后那几年。过去我一直在犹豫，究竟要不要让她重回乡下。现在好啦，我知道有个亲人照顾她，再也无牵无挂了。”

“可是……”

“你也瞧见了，他脾气改了很多，也折腾不出什么事了。他们都已经老了，就让他们享受最后几年的清净吧。”哥哥继续劝他，“其实你和我都想要孝顺母亲，却又在不断约束她，这样只会令她更伤心难过。”

这两兄弟不再说话，大家都很平静。

散步快到门口时，哥哥下了最后的结论：“我们只剩下这两个亲人了，对于母亲的决定，就照她的意思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