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到哪里去?—读《月亮与六便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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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头望月亮,低头捡六便士,这是毛姆、毕加索,抑或也是艺术家最理想的生活,却寥若晨星。往往抬头望月亮,就无法低头捡六便士;只顾捡六便士,也就做不成艺术家了。
多年前知道毛姆《月亮与六便士》这本书,却在读了他的《人生的枷锁》《刀锋》《面纱》《阅读是一个随身携带的避难所》及一些短篇小说后方翻起此书,或许评论太多,先前肤浅以为这就是一本讲理想与现实的书,片面认为作者肯定认为月亮高于六便士,恐怕还有说教意味,以致错过许多年。人与书的相遇也是缘分,在读了毛姆的其它书后,在知道高更的生平后再读《月亮与六便士》,就不仅是一个抬头望月亮,低头捡六便士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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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姆说:“一般人都不是他们想要做的那种人,而是他们不得不做的那种人。”我们大都是这种人,高更却做了他想做的那种人。抑或恰是高更不寻常的人生经历深深打动毛姆,促使他创作了《月亮与六便士》,塑造斯特里克兰德这个人物。
年届四十的斯特里克兰德原本是英国证券交易所的经纪人,稳定的职业和社会地位,有妻子、儿女,家庭也算美满,却因爱上绘画,弃家出走,到巴黎追求他的梦想。他的行径无人理解,众人相传他是为了女人,妻子宁可相信他为了女人也不愿相信他为了理想。在巴黎,他贫病交加,还要不断探索绘画的艺术表现手法,物质与精神皆陷入痛苦的折磨。
在巴黎,有小说叙述者“我”,一位清高、善于思考,有自己独立见解,富有正义感与同情心的青年作家,也是青年毛姆的化身。一位绘画天赋不高,却富有艺术鉴赏力,心地善良、乐于助人的荷兰画家斯特罗伊夫,以及他美丽却行为乖张的妻子布兰奇。布兰奇疯狂爱上了斯特里克兰德,却被抛弃,自杀身亡。
斯特里克兰德在巴黎历经坎坷,最后离开文明社会,漂泊到南太平洋的塔希提岛。在岛上,他的灵魂得到安宁,才华得到施展,终于在这个适合自己艺术气质的环境中稳定下来。土著女子爱塔爱上了他,他们结了婚。斯特里克兰德总算过上平静的生活,创作出一幅又一幅震惊后世的杰作。在他染上麻风病双目失明后,在自己住房的墙壁画了一幅表现伊甸园的巨作,却在离世前,让爱塔在他死后把这幅画作烧毁。斯特里克兰德在塔希提岛悄然离世后不到十年,他的画作在巴黎走红。
二
《月亮与六便士》畅销已久,经久不衰恰因小说主人公斯特里克兰德的原型是高更。毛姆用一本书来图解高更那幅著名的画作《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到哪里去?》。诚然这是一幅“哲学作品”,也可以说是命运交响曲。
这幅高1.5米,宽3.6米的巨幅油画是高更1897年在塔希提岛完成的。画中的整个风景由蓝色和绿色构成,所有的人物几乎裸体,皆以亮丽的橙黄色突出在风景前面。画作弥漫着远离文明社会的神秘色彩,像是古老的原始传说。从生命初始的儿童到生命壮年的男女再到生命终结的老妇人,形象展示了生命的整个过程。画作中间有一名男子手中高举果子,象征着智慧之果,运用了基督教的故事,那是亚当与夏娃偷吃的禁果。显然,人类不满足从生到死只为吃饭、穿衣、睡觉,仅为活着做工。
生命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我们是谁?到哪里去?有一个举着双手的神秘神像,似乎在宣扬来世,一个女人在倾听,还有一个生命垂危的老妇人等待命运的安排。这幅画凝聚高更对生活的沉思,激发了毛姆以他为原型创作了《月亮与六便士》,也引发我们去思考司空见惯的生活,无论我们的身份如何,都面对着这些同样的问题。高更画完这幅巨作后便自杀了,虽未遂,却大病一场。书中,斯特里克兰德也是在完成最后一幅巨作后,惨死家中。
理想实现,肉体湮灭。
三
毛姆以第一人称书写,“我”即是书中第二主人公。“我”最先出场,用我的口吻介绍斯特里克兰德。“我”写这部书时,斯特里克兰德已离世四年,他的画作也在巴黎畅销。用倒叙手法,经“我”层层铺垫,第一主人公斯特里克兰德的出场是在“我”先认识他的妻子后。给读者的第一印象是一个身材高大,看上去不怎么优雅,甚至有些粗鲁四十挂零的男人。这一印象为这个“文明的野蛮人”作了铺垫。
斯特里克兰德突然失踪,妻子、朋友皆以为他是为了女人,这是世俗人最能想到的理由,连“我”也这样认为。当“我”在巴黎偶遇斯特里克兰德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穷困潦倒,连温饱也成问题,更让人难以置信他竟然是为了画画。
毛姆安排荷兰画家斯特罗伊夫的出场,既为了映衬斯特里克兰德的特立独行,让这个角色更丰满,也是丰富情节,让故事更曲折、离奇。斯特罗伊夫虽说画作平庸,鉴赏力却是一流。他看出斯特里克兰德画作的不一般,在经济上为斯特里克兰德给予很大的帮助,尽管斯特里克兰德很看不起他的画作,还不断嘲笑他。更为离奇的是斯特罗伊夫美丽的妻子布兰奇爱上了斯特里克兰德,为了他,布兰奇抛弃家庭,离开深爱她的丈夫。布兰奇原本在罗马一个富人家庭当家庭老师,被这家公子爱上又抛弃,被赶出的布兰奇痛苦得想自杀,走投无路时遇到斯特罗伊夫,善良的斯特罗伊夫娶了她并带她离开意大利来到巴黎,希望开启幸福的新生活。然而,斯特罗伊夫并不理解布兰奇,布兰奇仅出于感激才嫁给他却并不爱他,貌似和谐的夫妻因斯特里克兰德的到来打破了。
斯特罗伊夫可谓“引狼入室”,他将生了重病的斯特里克兰德接到自己家里,并说服妻子照顾。九个星期后,布兰奇告诉他要跟斯特里克兰德走,而斯特里克兰德对她仅有情欲,没有爱情。布兰奇倾其所有来到斯特里克兰德身边,斯特里克兰德对她只剩厌恶。他说:“我不想要爱情,我没那个时间,那是种脆弱。”在常人眼里,斯特里克兰德就是自私、冷酷,为了画画,可以不要家庭,更勿说爱情。
高更说:“我必须画画,就像溺水的人必须挣扎。”画画,给他自由,可以救他的命,家庭、爱情不能拯救他,反而会拖他下水。毛姆塑造布兰奇这个人物,也是凸显斯特里克兰德这个天才艺术家,在对待艺术与生活、社会与自我、感情与理智方面的选择。布兰奇为他自杀了,却丝毫没影响斯特里克兰德画画。抑或,恰是常人眼里的自私、冷酷、怪异造就了他的艺术。
书中有一个情节,布兰奇死后,斯特罗伊夫看到斯特里克兰德为布兰奇画的裸体画,愤怒的他想销毁画作,冷静后,意识到这是天才之作,又将之留存下来。毛姆刻画斯特罗伊夫这个人物,是否告诉大家,天才也离不开世人的帮助。天才是光,为世人点亮前行的方向,同时,天才也需要光,需要世人来亮他,否则就埋没了。不是所有的金子皆能闪光。
巴黎,这个现代文明都市的艺术氛围并不适合斯特里克兰德,他渴望远离现代文明,回归原始社会。终于,斯特里克兰德逃离了大都市,来到南太平洋塔希提岛,这里环境优美,土著人对他友好、宽容,这里是他幻想中的伊甸园,成为他创作灵感的不竭源泉。这里,他遇到土生土长年轻漂亮的本地女子人爱塔,爱塔爱上了他,两人结了婚,育有两个孩子。爱塔父母离世后给她留下丰厚的遗产,斯特里克兰德生活总算稳定下来,可以安心画画,潜心创作,重要的是,爱塔全力以赴支持他,不要求他像妻子那样对家庭负责,也不像情人那样对爱情做出承诺,无需他在感情上投入过多。这样的女人,恰是斯特里克兰德需要的。可谓天时地利人和,斯特里克兰德因而画出了杰作。
抑或,天妒英才,斯特里克兰德不幸患麻风病,成了一个当地居民唯恐躲避不及的人。在病逝前一年,他双目失明。在他患病期间,爱塔一直照顾他,直到他完成巨幅壁画,身体溃烂而死。墙壁上的巨幅壁画有着某种原始的力量,是一直折磨着他的幻象,画出后,他的肉体与精神皆得到解脱。临死前,他让爱塔把那幅画烧毁。显然,斯特里克兰德不想留名于世,他在画中完成了自己。
斯特里克兰德的画作散布于岛上,最初人们都认为是涂鸦之作,后来传到巴黎,竟成了“惊世之作”!斯特里克兰德生前知道有这么一天吗,或许,他根本就没想过这事,他只是画画,做自己不得不做的事,画完成了,生命也衰竭了。
高更完成《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到哪里去?》画作后,生命也枯萎了,抑或,他放弃现代文明,在原始民族中,透过画作的神秘性与象征性寻到了他的艺术梦想,清楚认识自己,知道要往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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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姆在《月亮与六便士》中虽用第一人称“我”作为故事的叙述者,既是故事中的角色,又跳出故事,以旁观者的角度来看故事中的人与事,更为客观、冷静。毛姆学过哲学、学过画,做过医生,小说中有很多他的论述,阐述自己的观点,看法。十九世纪的作家通常会跳出小说之外,以上帝视角发一番议论,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往往带有说教意味。毛姆的论述却仅代表他个人的观点,没有说教,放在小说叙述中不会让读者生厌,反被吸引。
毛姆以毒舌著称,张爱玲深受他影响。他的文字就像解剖刀,对笔下的人物毫不留情。毛姆对他崇敬、偏爱的斯特里克兰德同样进行客观冷静的剖析并对剖析的结果进行分析和评论,以“我”代入,又跳出具象的“我”,更容易让读者信服,也更具说服力。
毛姆写了一个艺术家在追求艺术道路上,面对个性与天才的关系、艺术家与社会的矛盾等引人深思的问题中,如何在理想与现实、艺术与生活、社会与自我、感情与理智的冲突下固守本色,一意孤行,绝不妥协,完成自我的过程。
书中,毛姆并未说月亮比六便士重要,斯特里克兰德选择抬头望月亮,是他的性格,而性格即命运,命中注定怎样就是怎样。毛姆写的是天才,是照亮人类的星星,是吉光片羽的塔尖,肯定迥异于凡人。高更无疑是天才,毛姆虽以高更为原型塑造斯特里克兰德,但毕竟是小说不是传记,斯特里克兰德不是高更。
高更生于富贵家庭,母亲是大家闺秀,父亲去世早。高更早年做过海员,23岁做股票经纪人,收入颇丰,娶了美丽的丹麦姑娘梅特,育有5个孩子。可谓事业有成,家庭美满,这也是普通人羡慕的生活。但高更并不是像斯特里克兰德在这个时候为了画画,丢掉工作、抛弃家庭,而是巴黎遭到金融危机,他携妻儿到了鲁昂,希望在这里为他的画打开市场,却以失败告终,又回到妻子娘家哥本哈根,为了生计,还教授过法语,与妻子娘家人不合又回到巴黎。
在巴黎,高更融入不了印象派,被当时许多有名的画家看不起。高更没正规学过画,可算是业余画家。妻子起初也并不反对他画画,只当附庸风雅,玩玩而已。高更却当了真,投入自己全部精力,但画画不仅养活不了家庭,连自己也养活不了,妻子受不了,家庭自然难以保住。他也始终得不到巴黎绘画界的认可,虽跟毕沙罗学过画。高更想开辟新的画法,巴黎的艺术氛围却不适合他,只梵高看好他。在梵高的召唤下,高更来到法国南部小镇阿尔,两个天才艺术家并不能和平相处,高更不得不离开阿尔。抑或,早年当海员的经历,对原始社会的向往,对现代文明的厌恶,让他前往遥远的塔希提岛。在这里,高更如鱼得水,他画土著妇女,棕色的皮肤、炙热的阳光、浓丽的色彩,让高更着迷,他找到了自己的绘画语言,画出一幅幅杰作,但当时并不被世人看好。高更去世一百年后,他的画才真正被大家接受,享誉世界。这是天才的悲哀,也是天才的普遍命运,毕加索那样的天才命运毕竟凤毛麟角。
五
自称“文明野蛮人”的高更并非在事业巅峰时离开,对家庭、女人也不像斯特里克兰德那样绝情。斯特里克兰德的行为比高更更怪异、离经叛道,也活得更彻底。
书中人物不多,其他角色也皆是为了映衬斯特里克兰德作为艺术天才的命运。小说中先后出现三个女人,一个是妻子艾米,美丽、能干,可以容忍他为了女人弃家,却不能为了梦想。艾米代表了大多数女人,与丈夫没有共同爱好,无法理解他的行为,注重“六便士”,生存永远第一,梦想换不回面包。艾米是坚强的,在斯特里克兰德弃家后,她学会了打字,养活自己和孩子。毛姆对这个角色虽说也有挖苦,但还算温情,给她了一个也算好的结局。
第二个女人是情人布兰奇,完全没有自我的爱上斯特里克兰德,她把斯特里克兰德当作拯救她不幸命运的稻草,斯特里克兰德只把她当作众多女人中的一个,满足自己的情欲,利用她的好身材当模特作画。在布兰奇为他自杀后也毫无悔意。这个角色的塑造,也反映了斯特里克兰德的爱情观。他认为,“情欲是正常的、健康的。爱情是一种疾病。女人是我获得快感的工具,我没有耐心满足她们的要求,充当什么配偶、伙伴和伴侣之类的角色。”“男人的灵魂漫游于宇宙最遥远的地域,女人却热衷于把男人的灵魂囚禁在家庭收支账簿的小圈子里。”这是斯特里克兰德对待女人、爱情、婚姻、家庭的态度,是否也是毛姆的观点呢?毛姆是双性恋,与妻子刚结婚就后悔了。是否他是借斯特里克兰德之口阐述自己的观点呢。
第三个女人是土著女人爱塔。毛姆塑造这个年轻、美丽,没有多少文化的土著女人,抑或为了给斯特里克兰德提供一个温暖的家庭,让他可以衣食无忧潜心画画。爱塔全身心爱着他,为他生儿育女,照顾他生活,支持他画画。斯特里克兰德得了麻风病,不离不弃,在斯特里克兰德死后,也按照他的遗愿把生平最后一幅巨画烧毁。斯特里克兰德不是不要家庭,不要女人,而是要这样的家庭,这样的女人,然而这样的女人也仅出现在小说中。高更在塔希提岛同几个土著女人发生关系,也有土著女人为他生孩子,却没有爱塔这样死心塌地跟着他的女人。高更生命的最后非常凄惨,贫病交加,完成巨画《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到哪里去?》后,病死在塔希提岛。爱塔这个角色,也是毛姆理想化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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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天才少,有梦想的人多;活得彻底的人少,活得不彻底的人多;爱艺术的人多,把艺术当生命,把生命当艺术的极少。福楼拜说:“如果你以艺术决定一生,你就不能像普通人那样生活了。”福楼拜、高更、梵高、木心都是这样的人,他们中唯有高更有家庭又为了艺术弃之,他们是天才,一生皆是抬头望月亮的人,把自己望成了人类的星星。
我们仰望天才,不必学天才一直抬头望月。有梦想却无天才资质的人一般清高,生活在自己幻想的世界里,就算把自己脖子望得僵硬,看瞎眼睛也不会低头捡六便士,月光却照不到他们的心里。
有梦想的人很多,但将梦想贯穿一生的人很少。年少时,我们大都有梦想,长大了,慢慢丢弃梦想,以为那叫成熟。奔波在追逐名利的路上,患得患失,六便士越捡越多,快乐越来越少。将梦想贯穿一生的人,无论置身何种境地皆不放弃梦想,他们心中的月亮一直都在,却不会逃避现实,而是在现实中寻求生存之道,保护自己,懂得爱自己爱他人。他们不是不要名利,而是不被名利裹挟,借名利来实现自己的梦想。有了名,他们的作品才能被更多的人知晓,有了利,才能更好地做自己的事业。梵高倘若没有他弟弟提奥提供经济上的支持,他连买颜料的钱也没有。木心从海外获取名利,回国后又将之彻底抛弃,依然是望月之人。斯宾诺莎一边打磨光学镜片一边研究哲学,卡夫卡一边做公务员一边写小说。当然,他们是天才,作为普通人的我们,捡六便士时不忘望月亮,月光也会印在我们心底。
最让人痛惜的是有天赋,心中一直揣着梦想,却总是命运不济的人,在命运面前不得不一次次妥协,但从不放弃梦想。他们以一己之力与环境、与人,甚至与时代对抗,虽说没有获得常人眼里的成功,但毕竟全身心爱过。抑或他们中也有天才,却被埋没了,虽说成不了星星,也算完成了自己。那样一粒不平凡的尘埃总让我想到哈代笔下的裘德,我们看到的大都是成了名的人,而太多的则是无名的不平凡之人。
现实生活中,捡六便士的人一定多于抬头望月亮的人。毕竟有无月亮不影响生存。有些人从来就不会抬头看月亮,一生似乎过得也很快乐,满足于吃饭、穿衣、睡觉,仅为活着本身而活着,何尝不是一种幸福,毕竟还有不少人连温饱还成问题。穆勒认为,“做一个不满足的人比做一个满足的猪好;做一个不满足的苏格拉底比做一个傻子好。”没有高低贵贱之别,不过是人生观、价值观不同而已。
无论我们抬头望月亮还是低头捡六便士,皆会面对人生的终极问题:“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到哪里去?”只是,有的人思考过,有的人从未想过。高更在画中呈现他的思考,毛姆在《月亮与六便士》图解高更的画,也是他的思考。没有谁会告诉我们答案,我们在画中、书中与大师交谈,也是激发我们的思考。在我们捡六便士时,偶尔望望月亮,被月光照着,更易仰望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