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骨
本文部分细节改编自真实故事!在这个特别的日子,铭记为了忘却的纪念。

初春的山林,不再像冬日那般孤单,怀抱着红的花,绿的草,纯白的炊烟。欢快的山鸟给这一切配着乐,卟咕卟咕地叫着,灿阳照进林木,漏下点点金光……
原本熙熙攘攘的风马河,如今已了无生气,刘老爹背着手,低头在河沿走着。
“ばか、あなたは生き飽きました!(混蛋,活腻了是不是?)”
一个把自己裹成乞丐的鬼子对着刚刚没及时给他让路的刘老爹啐出这一句。
刘老爹也不看对面的物什。
“什么鸟语,狗东西子……”
刘老爹听不懂,鬼子也听不懂,两人胡乱猜着,对峙着刮擦而过。
自打这百来号日本人半个月前蹭在龙吼村的风马河那边岸头开始,大家日子就没再安稳过,要说这鬼子,咋这横呢?整天就这里一个,那里一个,游魂一样在村里转悠。
刘老爹的老伴儿花婶前天在河里摆洗衣服,还被那帮玩意儿赶回来了,然后一帮玩意儿居然趁着早春的光景在河里哇啦哇啦洗起澡来,不知羞臊。
“妈,给我准备几个荞麦面头,我要出门两天!”
一个穿着对襟棉褂,赤拉着寸头的小伙子突然窜进屋里。外头光线太亮,以至于花婶看不清来人的模样,不过一听这催债一样的声音,就知道了,是那不顾家的儿子回来了,刘老爹躺在隔壁屋抽着旱烟,抬了下眼皮,又合上了。
刘老爹和花婶老年得子,四十岁才有了个儿子华安,今年快25了。这孩子在老两口眼里,什么都好,就是不着家,整天东奔西跑,却也不知道他在忙什么。
于是一年前,老两口寻思着,给儿子寻房媳妇儿,再生个娃儿,总能让华安收收心了吧?
便托村里媒婆给物色到了儿子的小学同学叶敏,没成想两个年轻人还就真的看对头了,拾起了幼时的情谊,添上了如今的爱意,在去年年底成了婚。
年初叶敏怀孕了,这两天正住娘家呢,华安又不老实了,一门心思往外跑。
花婶也是无奈,边和面边唠叨:“安呐,多去敏那头看看,她刚怀上!”
“妈,我知道,这两天不行,我有活儿。”
“什么活儿?”花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屋里的刘老爹,也睁开了眼,张大了嘴巴,斜着脖子听着。
“就是……就是能让家里日子过好的事儿!”刘华安讲完抿抿嘴唇。
花婶没回应了,转身从里屋鸡笼里逮出来最后那一只精瘦的小母鸡,拿藤条捆上脚,塞在华安脚下。
“这个鸡,今儿必须给咱敏送去!”
花婶说完低下头来继续和着荞麦面,不说了,反正从来没在儿子嘴里问出来过啥。

刘华安忙着地下情报的传送工作哩。
他加入“龙吼自卫队”三年了,除了他们“自己人”,知道细节的还有他的上线江小林和隔壁村的下线小马蛋。
这波鬼子来了半个月了,到底对方的作战意图是什么?为什么扎进村边了却按兵不动?组织上做了一系列的部署和防役,这个时候,华安更不能坐视不管。正巧,他接到了上线江小林情报指令,就马不停蹄让花婶备了干粮,准备完成任务。
刘华安心事重重的把干粮袋系在腰上,打了个死结。手里拎着那只温顺的小母鸡,往小马蛋家方向走去。两根浓黑的眉,被脑袋里的无数件事锁在一起,成了一个死疙瘩。
刚到了村口的石板路上,他猛地停下来,远远瞥了一眼风马河那头鬼子的驻扎地,从鼻腔里沉闷的哼了一声,扭头往旁边的岔路去了。
他要去找自己的老婆叶敏,那个善解人意,满面温柔水的妻子。
虽然打小认识,如今能把人家娶进门,也是华安没想过的,更没想过,两个人还能孕育出一个神奇的生命。
进了丈母娘家的篱笆门,华安摸了把头上的板寸,紧了紧裤腰带,便径直进了老婆家的侧门。
叶敏正和丈母娘歪着身子在床边的椅子上拆旧衣服,望见华安来了,忙停下手里的活儿。
“安哥,你咋来了?”叶敏干净却煞白的脸上全是藏不住的笑。
华安喊了口丈母娘,便放下手里的那只瘦小的母鸡。
“你看你,脸色都不好了,我妈让我送只鸡给你补补,别亏着身子。”华安用手心疼的顺了顺叶敏耳边的头发。
叶敏也不回答,就痴痴地笑着,手里紧紧攥着那块旧布料。
“安子,替我谢谢你妈,小娃娃吸娘的血,的确要补补。”
丈母娘说完又望了一眼女儿,便拎着鸡去了厨房。
华安目送了丈母娘走开,然后回头一把抓住叶敏的手:“我……我不敢来找你,我没陪着你……”
叶敏心疼地望着自己的丈夫,她虽然不明白丈夫说的什么意思,但是,她想自己该做个通情达理,善解人意的妻子,安哥不说,安哥确是爱自己的。
“安哥,我明白,你去忙,忙好了,再来找我。”
“鬼子不敢轻举妄动,不过你们也要注意,不要随便出门……等我!”
叶敏温顺娇羞地点点头。

华安出了老婆家的门,远远望见来的那条岔路旁边树底下,睡了个鬼子。他心里一紧,手摸在腰间又检查了一遍,然后一头栽进屋后的树林里,那里有条小路。
这条小路是从前砍柴人走的,窄而且杂草丛生,一路上都是荆棘和杂树,刮得华安身上全是线头,手臂上也都是血痕。
他顾不得这些,双手紧紧护着腰里的干粮袋,往小马蛋家快速走着。
刚出岔路,一声枪响震颤了这片山林。龙吼村里里外外都听见了。
华安左腿中了枪,一下瘫倒在地上。枪是从百米外的灌木丛射出来的,他迅速用别在脚踝上的匕首刀割开了干粮袋,咬着牙拖着血淋淋的腿把干粮袋塞进一棵松树底下的松毛堆里。
再把沾到血的树叶用树杈一股脑扬到了岔路边,做完这一切,他已经浑身冷汗,眼睛不能定神。
腿上传来的剧痛让他不能再继续理性思考,射枪的鬼子,全都吱哇乱叫着冲了出来,有十几个。
他们把已经接近昏迷的华安架起来,然后步履整齐地往河对岸的驻扎地拖去。
日军用几桶刺骨的凉水将华安从头到脚冲了个遍,把他从痛苦的折磨带到了另一个地狱般的境地。
此刻,河的对岸,站满了龙吼村的父老乡亲,人们都伸长了脖子惊恐地、疑惑地、愤怒地、心疼地死死盯着河对面的那群鬼子,和这个被突然发疯的鬼子抓来的孩子。
人群里,花婶从腿缝里爬出来,趴在最前面,疯了般的把地上的干土抓起来,朝河对岸扬过去,再抓起来,扬过去……土在空中飞着,不曾像子弹,打穿鬼子的胸膛,而花婶,张着嘴,却嚎不出声,任由泪水泼在满是皱纹的脸上。
刘老汉听闻儿子被抓,丢下旱烟,也一路踉跄来到了风马河岸:自己的猜得没错,儿子果然在帮八路军做活儿!
刘老汉嘴唇全白了,耳朵听不见任何声音,扶在桥这头,死死盯着河对面,不说一句话。
河这边的空地上,华安被鬼子当作猎物,伤痕累累的展示给人看。华安想站起来,被旁边的日军用枪上的刺刀,狠命扎进了没中枪的那条腿的腿肚。
一声惨烈的哀嚎,惊飞了旁边山林的灰雀!
河对岸的乡亲们,流着泪,掩面不忍再看。花婶嘴里喊破了音,要冲过来,被后面的人死命拽住,揽在怀里。
华安拼命咬着牙关,发出咯咯的响声……半蹲着,地上的血已成了泊。
帐篷里,踱步出来一位日军军官,背着手,身后跟着一位伪军翻译,游走到华安旁边,红着眼吼出一句:
“名簿は——”
伪军朝华安狐假虎威叫了一声:“名单呢?在……在哪?”
华安怒目睁圆,像头发怒的狮子:
“去你妈的——”
吼完实在撑不住,一把瘫倒在地上。
不知是不是那个日军军官听懂了这句话,用穿着军靴的脚一下踹在了华安的颧骨上,他的整个眼里,全是血,飞出来。
河对岸的人群乌央央向这边攒攒移动着。
其中,一个约十七八岁的男孩捏着拳头从人群里冲出来,手里没有任何武器,只是往华安这边跑边喊。
所有人都定住了。
华安撑起来,用没伤的那只眼,看到那个孩子正是小马蛋,全身爆起青筋,喊过去:
“滚回去——滚回去——”
随即是一声震耳的枪响。
小马蛋抖着腿,站在桥上,愣住了,豆大的汗珠从他的太阳穴滚下来。
……
河对岸的几个乡亲冲上来,把小马蛋拖回了人群。

华安又被日军军官踢了一脚胸口,仰面痛苦地躺在地上。
刘老爹和花婶的心,就像被野兽撕咬着一般疼。
“娃儿啊……不怕,爹娘在这……挺住!”刘老爹扯着脖子上的青筋朝对岸的儿子喊着!
华安眼角流出一滴泪,和血掺在一起,不分你我。
……
“名簿は——啊——”
军官发着怒,胡乱挥舞着手里的刺刀。
地上的华安喘着粗气,朝他吐了口血水。
日军军官用日语骂了句脏话,然后猛地把刺刀插进华安的手臂,再拔出来……
华安浑身剧烈颤抖着,却没出声,只是鼻腔里,闷吼着,就是一头咆哮的狮子。
那是自己的儿啊……这一刀,让河对岸的花婶直接哭闭了气,倒在众人的怀里。
日军军官见刚刚对准小马蛋的枪没打中,斜了一眼对岸,回头用枪指了指不远处挂铁锅的钢丝。
几个鬼子见势便迅速将钢丝拆下来,捋直。
然后再次用凉水泼醒华安,把钢丝在他面前晃了晃。
华安微睁起全是血的眼,随即决绝的摇了摇头。
于是,两个鬼子按住他的头和身体,另一个,活生生的,用钢丝从他的双耳,穿过头颅……
河对岸,是一声一声又一声的哭嚎!
“我的娃啊……”
刘老爹跪在地上,浑身剧烈地颤抖着,双眼望着苍天,不住地磕头。
几个精壮的汉子,举着锄头、铁锹红着眼冲到了桥上……
几声枪响,随即又是一片沉寂。
……
这时,叶敏从河后的坡上连滚带爬跑了下来,手里攥着刚刚用旧布做好的婴儿的小衣服,看到河对岸自己的丈夫,一下栽在了地上。
……
第二天清晨,鬼子把华安连着头颅里的钢丝,挂在村口的桥边……
乌鸦叫天,烈阳不再。
几天后,村里得到消息,八路军部队游击计划得以实施,摧毁了百里外日军的老巢,河对岸的百来个残余,落荒而逃。
乡亲们陪着刘老爹和叶敏,把华安埋在了花婶的坟旁……
此时坟旁,是山花的烂漫,映衬着水洗的蓝天。
河滩远处,传来一声粗犷的戏腔:青山……啊……有幸……咦……埋那个忠——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