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通俗演义】祭十二郎文:是至情绝唱,更是愚痴烦恼
去年的某时,随科组活动到潮州游学,第一次拜访了潮州韩文公祠,第一次了解了当年韩愈因一篇《论佛骨表》而被贬之后的事迹,老的中学语文教材中曾入选过他当年被贬后的一首诗:
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
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其侄孙韩湘是著名神话故事八仙中的韩湘子,道家人物。在此前,他的女儿也因病死在路上。
韩愈为此事可谓付出了巨大代价,但此后的事情便在无所了解,直到这次游学,来到潮州,才知道,韩愈被贬潮州之后,在此8个月时间,为潮州人民做出了巨大的好事,以至于潮州人家家改姓为韩,这里的山、水、桥都起名为韩姓,真是造福一方。
他的反佛立场,具体背景暂不评论,但前日(8月2日)于华严寺方丈室,聆听印觉大和尚教诲时,话间不觉谈起韩愈反佛一事,师父讲述了韩愈到潮州后,曾遇到当地著名法师大颠禅师,并与大颠禅师相处甚欢,且成至交好友。受大颠和尚点化,韩愈晚年做了很多向佛之事,他在潮州时还特向唐宪宗上表忏罪谢恩曰:“臣以狂妄戆愚,不识礼度,陈佛骨事,言涉不恭,正名定罪,万死莫塞。陛下哀臣愚忠,恕臣狂直,谓言虽可罪,心亦无它,特屈刑章,以臣为潮州刺史。既免刑诛,又获禄食,圣恩宽大,天地莫量,破脑刳心,岂足为谢!”
可见,韩愈的内心是发生了重大变化的。
今再看其名篇《祭十二郎文》,将以上信息梳理之后,再读之,感觉又多了一层理解角度:文中之至情至痛,几乎超出常情,固然散发着人间亲情的人性光芒,但,从佛法角度来看,何尝不是一种愚痴烦恼呢?
韩愈的《祭十二郎文》是一篇著名的亲情悼亡散文。其情感可谓是至痛至哀,至切至深,而成千古绝唱。正是这份至情至深,才使本文始终散发着人性美的光辉,而每每读之,仍不能不唏嘘感慨。然而作为佛家弟子,我们又深知,这份至性亲情的人性美之中,更有着情贪情痴的愚痴烦恼,正是那份深重的执念,才让作者痛不欲生,才引发更多人们的情感共鸣。于人间,这是人性光辉,于佛法,这是愚痴烦恼。至痛与悲哀,此时是一种美,是一种沉溺亲情的人性美;而放下贪执,走向解脱,何尝不是一种更高层次的美呢?
然而,韩愈,选择的是对情的贪执,也正是这份贪执,成就了这篇佳作。人世间,常常痛彻心扉的悲痛,最能引发全人类的共鸣,因为,生命,就是一场苦难,就是烦恼。在苦难与烦恼中,最易共鸣;韩愈把这份苦难与烦恼表达到了极致,宣扬到了极致。
作者韩愈何以如此贪执于人间亲情的烦恼呢?
我们首先简单了解韩愈的思想价值观:
他是一个坚定的儒家思想者,对于道家、佛家思想,他都有着较强的抵触心理,他不像那个时代的多数文人士大夫,如李白、王维、白居易等人,他们或受道家(如李白)、或深受佛家(如王维、白居易、贾岛、刘长卿等)思想的影响,他们都是外修儒而内修佛道,得志为儒,失意为佛,从而实现了人生的自我疗伤与心灵的自我疗愈,而韩愈,与他们相比而言,思想要偏激固执得多。韩愈,作为大唐中期著名人物,从佛教眼光来看,他是反佛谤佛的急先锋,他也因反佛谤佛而付出了惨重代价。他的一篇《论佛骨表》,表明了自己反佛崇儒的坚定立志,文章一出震动大唐,更大逆当朝皇帝唐宪宗的龙鳞,冒犯圣颜,直接被贬,这是韩愈人生的大事件。《论佛骨表》写于元和十四年(819年),而《祭十二郎文》写于贞元十九年(803年),正逢作者仕途未稳之时,可以说写《祭十二郎文》时正是作者儒家思想最淋漓的表达。
《祭十二郎文》的至痛至哀,正是基于儒家思想而生发的人性光辉。本文可非常鲜明地看出他对儒家亲情孝道、宗族观念的执着坚守和淋漓展现,表现出了超乎常人的,当然也可以理解为人之常情的情执、情贪:
一、不幸的个人身世经历,让他份外渴望亲情。
“吾少孤,及长,不省所怙,惟兄嫂是依。中年,兄殁南方”。
幼年丧父,中年丧兄,儒家从来讲“孝悌”二字为立身之本,而作者韩愈对父无以为孝,对兄无以为悌,对于自幼深受儒家思想教育而成长起来的封建官吏而言,他对孝道仁义的渴望超越了所有人,正是内心的严重匮乏,所以他才会更加坚守,更加想往,更加渴望,也更加执着。这可能也是他后来坚定反佛的深层动因。就如同一个人,自幼饱受贫穷的折磨,有一天他终于发了家,却发现仍然有钱不能用,是不是会更加痛苦,同时又有人劝说他要放下,那简直更是要了他的命。韩愈自幼不得践行儒家的“孝悌”之根本大道,而又一直受其思想熏染,他便把这种“孝悌”之道由父兄自然而然地转到他的其他至亲家人之中,这便是与他一起长大的侄子十二郎,所以才对十二郎的死亡会表现如哀痛。
二、家族沦落的宗族悲哀,是他心灵深处的痛。
韩愈是极其看重家族的,他出生于河南孟县,但却一向自称“郡望昌黎”,人称“韩昌黎”。这正是因为他内心深处的宗族观念:韩愈的宗族原本是出于昌黎(今河北省昌黎县),即祖籍昌黎县,因昌黎韩氏是望族,因此韩愈自称“郡望昌黎”,由此可见他是多么希望他的家族成为名门“望族”,他太渴望家族的兴旺了。然而,他的家族却在无可挽回地沦落。
我们先看文中下面三则片断:
其一:
吾上有三兄,皆不幸早世。承先人后者,在孙惟汝,在子惟吾。两世一身,形单影只。嫂尝抚汝指吾而言曰:“韩氏两世,惟此而已!”
其二:
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念诸父与诸兄,皆康强而早世。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
其三:
呜呼!其信然矣!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汝之纯明宜业其家者,而不克蒙其泽!所谓天者诚难测,而神者诚难明矣!所谓理者不可推,而寿者不可知矣!
这三则语段中都传递着一个极重要的信息:家族沦落、宗族无继。宗族观念是儒家思想的重要观念。每一个人长大成人立家立业,都是要光耀宗族,振兴家族,儒讲倡导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从这句话中就可以看出,家族观念在中国人的思想境界中的地位,想要治国平天下,首先就要有家族观念,只有成就小家,才能有报复成就大家。一个人自己家族都沦落了,还何以立足社会,还谈什么为忠君为国,一个人能忠君为国,自然就会荣耀家族,使家族兴旺,这正是一个人有成就有出息的重要标志。
然而韩愈,做为大唐朝的重要官员,他的家族却在不断沦落,而且是自己根本无法挽救的沦落,即使他有些时期官职做得很高,但家族的不幸仍然无可挽救。这才是他内心最大的悲哀!
看看这一句“吾上有三兄,皆不幸早世。承先人后者,在孙惟汝,在子惟吾。两世一身,形单影只......‘韩氏两世,惟此而已!’”
更何况,“念诸父与诸兄,皆康强而早世”,这些家族中的惨剧都不是韩愈所能挽回拯救的,这让一个以“齐家治国平天下”为理想的士大夫情何以甚!
更悲哀的是,他还意识到一个更为要命的问题,这让他无法理解,无法思维,只有更加深重的悲哀,那就是家族中逝去的先人,竟然无法保祐自己家族中的子孙——“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汝之纯明宜业其家者,而不克蒙其泽”。在整个中国封建时代,人们都有一个坚定的信念,那就是祭祀先人,以荫子孙,祖宗保祐,家业兴旺,这是中国人最原始最普通的价值观念,也是儒家的重要思想。然而,韩愈发现,“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后代子孙“不克蒙其泽”——这让他大呼不可理解——“所谓天者诚难测,而神者诚难明矣!所谓理者不可推,而寿者不可知矣!”
韩愈是不信佛的,甚至是反佛的,他那个时候恐怕绝对不会接纳佛家思想中的业力观念的,所以家族沦落的不幸,就是他更深层次的痛苦了。侄子的死亡让他更进一步感受到家族沦落的悲哀,这而种悲哀他是根本没有思想可化解的。
至于文中反复强调的那种“生不能相养、死不能相守”的沉痛遗憾更让让他无法释怀。他甚至把侄子的死亡归结到了自己的身上:
“吾不可去,汝不肯来,恐旦暮死,而汝抱无涯之戚也!”
“孰谓少者殁而长者存,强者夭而病者全乎!”
“汝病吾不知时,汝殁吾不知日,生不能相养于共居,殁不得抚汝以尽哀,敛不凭其棺,窆不临其穴。吾行负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能与汝相养以生,相守以死......”
还有自伤仕途坎坷的个人际遇、自悲病痛缠身人老迟暮的无奈与之相融合,这让内心本来很强大的韩愈几乎要彻底崩溃了。
正是这种心灵崩溃的沉痛,才有了这篇光耀着人性亲情之美的千古泪文,这正是基于儒家伦理观念的至痛至哀的人性光辉;也正是基于儒家而不识佛家,才会形成如此深重的愚痴烦恼。
好在,在谏《论佛骨表》后,唐宪宗大为光火,然未与之辩论,直接将之贬谪于蛮荒之地——潮州,在那里,他遇到了大颠禅师,二人还成了至交好友,应当说他的思想多多少少接纳了佛家的观念了吧。据说韩愈在晚年是一心向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