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先生
我认识方先生很多年了,很小的时候,我便认识他了。
我是成年后才叫他“方先生”的。
方先生不爱说话,大多时候只是静静看着人群,自有寂静无声的力量,我沉默寡言的性格深受他的影响,直到我步入社会才有所改变,我是后来才明白,沉默太久,只有尽头。
我至今还记得我写的第一首诗,里面有一句是“死亡比无限更未知”,那时候我其实并不太理解自己写出来的东西,只是凭着那么一点偶尔闪现的灵感拼凑出来,常人看来有些无病呻吟的意味。
现在再看,甚至都无法理解当时的感受,就像大多数成年人再也不懂童话一样。所以我从不看以前写的东西,前路多坎坷,哪来那么多时间回首过往。
那天,方先生无意中看到了那首诗,看完后,他沉默不语,只是在他那个小小值班室的角落里找出了一根中华铅笔,把“死亡”划掉,又在旁边写上了“明天”,我皱了皱眉表示对他行为的不满。
他没有在意我的小神情,只是把作业本还给我,带着淡淡笑意:“你还太小,不懂死亡。”
我看着方先生,再看了看那两个很工整的字,心里默默惊叹。
小时候,每个小孩子都很厌恶“你还小,以后你就会懂”之类的话,等这些小孩们长大了,又会开始厌恶“长大就懂了”之类的事情,然后再尽力保护后辈小孩子的净土,于是“你以后会懂”就成了所有问题的完美答案。
我记事以来,方先生就在那里站立着,从没离开过,比学校前的秋千还历史悠久,他拥有古树一般的坚定之姿。
我和方先生第一次见面,是我小学一年级入校,我才六岁,只是一个擦肩的关系。
那时,他穿着并不适合他的军绿大衣站在那,不修边幅,等我大学毕业回来看他,他还是穿着军绿大衣站在那,依旧不修边幅,期间整整隔了十六年。
仿佛我会长大,他却不会变老。
我还笑道,只有小龙女才能十六年不老。
妻子去世的时候,我没见到她最后一面,只是接到母亲的电话,匆匆赶回家面对一句冷冰冰的尸体。
我一滴眼泪都没流,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原本就是个凉薄之人。
夜里不知怎么地,在小村里晃晃悠悠便晃到了村小学的门口,门口值班室的灯还亮着,窗户里模糊中能映出人的影子,我站在那,并不打算喊他,哪知他异常敏锐,拿着扫帚便出了值班室,像是要找谁打架,见来人是我,笑着招呼我进屋。
他去开水房倒水给我,我坐在那间他生活了很多年的小屋子里四处打量,漆都快掉没了的木桌上躺着一本又厚又旧的圣经,心生好奇,便翻了几页,竟全是记忆中工整的字迹,一页一页,或注释,或心得。
我知道方先生是个读过书的人,这也是我总愿与他在一起的原因。
“水来了。”
我接过水杯,“怎么看起了这个?”我放下手中的书,接过水杯。
我凝视着他,他真的一点没变。
“没什么,随便看看。”书很快就被他收了起来。
我兴趣了了,妻子的逝去在我心中形成的郁结并没化解,我突然想起我那被改动过的句子。
死亡比无限更未知。
明天比无限更未知。
不管是哪一种未知,我们都得承受着。
那时候的我,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讨厌物欲横流,又不甘平庸,尽管不再是小毛孩,对明天,对死亡却还是一如既往地模糊。
我再也写不出这么玄乎的句子了。
方先生的眼珠泛褐色,棱角分明,年轻时必定是少女争相爱慕的对象,但他至今未娶,我时常感叹他那超前的“不婚主义”意识,。
我们都不爱说话,断断续续也说不上几句,倒是小屋里的气氛让我久违的舒心不少。
之后我一路北上,背井离乡,灯红酒绿中寻找自我价值。
再后来,我无意得知方先生身在狱中,印象中的他虽不苟言笑,却是遵纪守法,不占人半分,怎会入狱?
慌忙打电话询问家人,母亲才痛诉方先生的罪恶,方先生年少弑妻,躲藏数十年,还是逃不过良心的谴责,自首了。
我挂了电话,久久失语,终是流下了眼泪。
又一年春节返乡,路过村小学,才想起村里人说过他早已身死狱中,坟墓不知在何处。
我离开他的那天晚上,他把那本圣经送给了我。
扉页有他的赠言,圣经里的一句话:旧事已过,都变成新的了。
我想我是真的明白死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