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生命
如同胡坦一直告诉自己的那样子,每天的生活都是像在荒野里挖掘寻宝。昨天他还很厚脸皮地关心了一位蹲在自己单元楼前面低声啜泣的女人,女人穿着墨绿色的长裙,是胡坦最厌恶的颜色。
尽管如此他还是在隔他一米远的地方问了她,你怎么了。女人依旧哭泣,一如之前一直在哭泣的样子,没有丝毫停顿,声线像是一条奔跑在黑色原野上的白色绵羊。女人并没有期盼有谁能来关心她。
胡坦最后只能走开。他爬到二楼的时候从灰色的窗户里往外看,女人已经抬起头在揩泪,把面巾纸扔在地上。
胡坦爬上三楼。胡坦爬上四楼。胡坦一直爬到七楼。
这时候再往下看,那个女人早已经没有踪影了,连带着那些纸巾。如同是一到白天就整理好的深夜的杂乱。一些被风修剪过的鸟飞过去,地上飘起不被人注意的树叶,生活中某些暗号被隐藏在其中。
胡坦打开艰深的大门,硬头的皮鞋敲出奇怪的节奏,没有人等着他回家,他也不用等谁。
工作十年之后,胡坦养成的唯一习惯就是,回到家的时候一点也不安心。
他每天早晨要四点早起去赶最早的高铁,从开头的那一站一直飞跃到末尾的那一站,中间加上他准备的时间,大概要花去他三个小时。下午下班后,他仍然要承受这三个小时的车程,回到家里。
车厢微微的动荡仿佛是这世界唯一安心的东西。胡坦并不讨厌在明亮车厢里的噪音,甚至也不反感那些食物的气味,每一位上来的人都像是他最亲的人,尽管他们之间从来都没有过眼神交流。胡坦不敢承认自己差点把这段车厢看成自己的家。
胡坦倒了一点点水,在沙发上坐得笔直,这个时候他无所事事地低下头,刚好看到自己泛白的手指顶端——那些已经过分生长的指甲,指甲刀就在茶几的收纳盒子里面,但他没有去拿,他总觉得自己在被什么拘束住。
他觉得自己总是要被答应之后才能做事,无论什么事。
所以这个时候他紧紧攥住自己的手机,缩着手臂,硬生生把那个玻璃杯扯起来喝,硬生生地在水面上盯着自己的倒影和这个家爬满阴影的样子,然后仰脖而尽。那一杯水在他的胃里会变成一汪湖水,然后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
几乎是在同时,他的手机震动了一下。震动是有消息提示,但是他记得他从来也没有给自己的手机设置震动提示。直到之前他看见的那个人。
今天的消息是:“你手里的那杯水是生水。”
胡坦站起来,走到倒水的地方,摸了摸电热水壶,果然是凉的。此刻他再也回忆不起来自己是怎么让那些水流到自己杯子里的,它们仿佛就是凭空出现的,就像这个男人。
他也记不清是多久之前了,他的手机在开会的时候突然震动让他吓了一大跳,那节会议是在讨论公司的周年庆,所有人都面容凝重,仿佛在后台的化妆间里把皱纹都是被刻意沾过了。但是胡坦深知这个会议的结果,就是找一群在平时没有存在感但是能歌善舞的人,然后把他们在恰当的时间放到舞台上,就像是高中时候那些简单的化学实验,这些人和舞台碰撞的时候自然会产生神奇的效果。他们会精心编纂司庆的朗诵诗词,把活动室安排得隆重喜庆,大声呵斥那些并不为此付出一切的人尽管他们不过是因为恰巧存在这个公司而且被强制拉进了表演的队伍里。这一切都不需要那些高层领导的参与,胡坦甚至觉得那些高层的领导人鼓鼓的西装里面根本没有实体,他们只需要依赖着那一件标示着身份的淡蓝色西服就可以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然而打扰这一切的震动,就是那个男人发来的短信。从那时起,他就开始关注了自己地铁线的中间那一站——第十五站。那第一条短信是这样的:我又看见你了,你每天穿得都跟我一样。
平时的胡坦,总是会选择一节车厢里最远离车门的座位,之后,当每次地铁停在第十五路时,他都好奇地把上半身微微抬起——他根本不可能让屁股全部离开座位,这样他就失去了这个座位。他这样做的视野并不好,然而他还是能看见,而且每次都能看见那个跟自己穿着一样的男人。那个男人戴着普通的黑色口罩,在人跟人组成的栅栏之外紧紧地低着头,却把自己的衣服暴露得那样全面,让胡坦可以从各个角度进行验证。
而他却总是一闪而过,就像是今天。胡坦在第十五站的时候微微抬头就看见了跟自己一模一样的衣服,它就像是幽暗的地铁站里唯一闪动的灯光,以至于胡坦并不关心穿这件衣服的人是谁。他逼着自己一定要用眼睛抓住这件衣服,亲眼看着他消失,然而每次都不行,总会有人突然从车厢的另一边冲过来,然后撞开他,让他的头颈变成一根软棍,眼睛跳动着偏移自己的注意点。
尤其是今天。胡坦越想越是发现自己的眼睛红得发烫。
车门口的衣服像是染了色的瀑布,被冥冥中的黑暗不断撕扯到车厢里面来,胡坦抱住自己,亲眼看着自己头上的光源被一点点侵占掉。他像是等待处理的食物,被一群人围在中间。他很喜欢这种感觉,被裹在人们的目光和距离感中间,可以安安心心地扮演一个陌生人的角色。
当然他也没有忘记自己要在十五站做的事情,他像是一团柔软的人泥,能保持一种流体的状态,他明明知道自己是坐着,然而视线却已经悬了起来,在找寻着那个人。他一眼就看到了,果然,又是一模一样的衣服,就像是自己站在那里。那个男人并没有任何要上车的意思,他就在那里站着,很不合时宜地站着,尽管地铁的门已经合上了。
就在这个时候,他的头突然被一个人撞开了。他穿着一身白茫茫的衣服,从他的太阳穴上撞了过去。胡坦直接看见了地板和各种奇形怪状的脚,失去了车窗外的视线。
那个跟自己穿着一样的人早已不见了,胡坦生气得想要把那个人揪出来。他忽然生出无限想要消灭白色这种颜色的想法,连虎牙都锋利了。
可是,他刚想抬头大喊的时候,却看见无数根悬起的手臂和高速旋转的眼球,那些皮肤犹如织在一起分不开的布匹,让胡坦真正知道人群的真相。他仔细查看着这节被人类堵得密不透风的车厢,三秒后他汗如雨下,因为他实在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人可以在这样的车厢中间狂奔,并且撞到他。
现在,他不止好奇那个模仿自己的男子,也好奇这个白衣服的男子。
他们都凭空出现在这节自己习以为常的车厢里,这一行为渐渐让他感到不适。
胡坦就这样在自家的沙发上生着气,盯着黑乎乎的电视机屏幕,过了一会儿,把遥控器拿过来摁了摁,又恭恭敬敬地放回了原处。电视机唯一的频道就是直播现在的黑夜。
没有电器运转,也没有墨需要纸来给自己穿戴,甚至连自己身上的衣服都没有褪下来,来不及关心一个月前屯了五十几集的电视剧,烟还在烟灰缸里燃烧,房间还在呼吸。胡坦就在自家的沙发上睡着了,像是在别人家沙发上睡着一样。
手机在凌晨的时候震动了一下。
“我已经活不下去了,明天的十五路,你在铁轨上看我吧。”
第二天。
胡坦追着自己昨天的影子,一路都让皮鞋聒噪个不停,之前还被邻居嫌弃过,不过后来邻居自己养了狗,也就没多说什么。他们还一起在小区的消防安全知识竞赛里面得到了很好的名词。
他今天下楼的时候,邻居的房门大大地敞开着,像是等待回应的一个问题,又或是一个恶魔饥饿的模样。就这样,他匆匆下了楼,不敢碰见任何人,也不敢跟任何人说他害怕这种太过敞开的居民房。
骑自行车到地铁站,自动扶梯十分懒散,一直在打哈欠,硬币掉落的时候也会打喷嚏,最后那些带着枕头上班的安检员,用干干的手搓着暖,他把软成稀糊的票倒进那个小口里,最终显示了通过。
他往前走了一步,就忽然跌落在平时熟悉的车厢座位上。胡坦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惊讶,但也许有这种可能,他安慰自己,也许自己在走向车厢的这段路上睡着了,所以才没有中间那段行走的记忆。不过无论怎样,他还是安全地坐在这样生硬的凳子上,变成流状物体。
地铁忽然启动,他从一个边缘一直流到了另一个边缘,铺满了整排座位,胡坦开始慌了起来,毕竟这样是占座的行为,他感到十分不好意思。胡坦闭着眼努力地把自己堆起来,终于他还是慢慢地结成了泥状,能稳稳地粘在座位上。
第二站,上来了很多提着菜篮的大妈和穿白汗衫的大爷,胡坦把自己向边缘又挤了一点,才让这些人全部能坐下来。
第三站,上来了一些风,胡坦能闻得出来,它们就堆在自己的脚边。
第四站,上来了一群背着黄色书包的小孩子,有些孩子是从半空中降落下来的。他们最终发现没有了位置,就只能悬在半空中,抓着把手。
第五站,上来了两三个穿短裤的女孩子,大腿直直地袒露着,像是蛇的腹部,胡坦发现她们的上衣太长,这样看上去,她们甚至没有穿裤子。姑娘们发现没有了座位,就像一条蛇一样缠在了扶杆上,这全都得益于她们直白的大腿。
后面没有引起胡坦的兴趣,他要花上很久的时间与这个车厢相处。十五分钟,他要聆听车厢里的噪音,然后再花半个小时去给坐在对面的人画一幅速写,接着用四十五分钟听完车厢里所有人的电话,最后,他还要耗费一个小时在心里与每个人说话。
这就是胡坦一天必须要做的事情,他已经坚持了很久。昨天他已经在心里跟一个带着滑板上地铁的男孩子讨论了他滑板的技术并嘲笑了他,之前他还和在地铁上的一个戴着大耳环的姑娘合唱了情歌。在他的心里,他总是能得到非常迅速的答应。
那样的世界就不会像一个只顾着哭泣的女人。
胡坦终于发现下一站就是第十五站了,然而在看了昨天的短信之后,他犹豫着要不要往窗外看。他并不觉得那个发短信的人会那么认真,地铁疾驰着,然而在车厢内的指示灯上也不过是缓缓地移动。他每天要从线的一端走到另一端,从一条线段中间了结自己的一天。胡坦想,自己现在也不过是在城市凭空画出的线段上缓慢地移动着,被这股行进的力量所了结。
“当”的一声了结这个词被砸在了玻璃窗上,反弹在车厢里,不断地变大。
“第十五站到了——”电子音的播报在疾驰的时候响起,但是没有任何停下的意思,胡坦胆小地回头,却只看见那个发着光的第十五站像是一条发光的鱼转瞬而过,就在他跟第十五站面对面的时候,整节车厢,都不安分地抖动了一下。
这个抖动非常轻微,只是让扶把偏移了十五度而已。
窗外又陷入黑暗,胡坦这是第一次没有看见那个人。然而只是过了一会儿,车窗外开始明亮起来。
胡坦使劲擦了擦眼睛都没有相信自己眼前看到的东西。坐在自己身边的老人们都开始向车门口走去,那个车门就像是超市的自动感应门一般,一下就被他们打开了。疾驰的列车仿佛在水中前进,那些老人都稳稳地走向了车外,然后在一秒钟内消失在了他的视线里。
胡坦这时候完全站了起来,他必须要知道现在的车窗外面到底是什么。他也走到了车门口,车门自动打开了,风像是暴怒的山羊,肆意踩在他的额头上。胡坦刚准备伸出脚,一群白衣人再次撞开了他,把他直接撞倒在了座位上。
胡坦这次看清了,是一群白茫茫的人。
这时候他又想起了那个人,想起了昨晚他发来的短信,还有今天没有停留的十五站和那一下莫名的抖动。
那个人一定是卧轨自杀了。胡坦想到。
然而在车厢上的人不会知道铁轨杀死了谁。他们只是安静地享受着自己的旅程,并且盯住自己引以为傲的目的地,把所有不安感都交给背后自带的安慰来解决。
毕竟不少人的安慰都可以直接当作夜晚熟睡的枕头。
这节车厢,肯定刚刚杀死过人。胡坦现在清晰地知道这一点。
但他现在没有办法确认这一点。
地铁停在第十六站,原本明亮的窗外变成了平常黑暗的地道。
悬在空中的小朋友手牵着手下了车,在地铁站变成了快乐的光点,向地面上的世界飞驰而去。
攀附在扶柱上的姑娘们吐着舌信子,用细细的眼瞳盯着胡坦,紫色的香雾散开,变成了一颗颗挂坠的珠子。但她们终究没有捕猎胡坦,胡坦的气息太过微弱了,无法引起她们的兴趣。
她们在第十七站下了车,恢复了长腿的形状,一如胡坦在各种床上见到的样子。
他不会爱上刚才这里任意一个姑娘。这个念头忽然就奔在脑海里。胡坦一直觉得,短暂的注视是性,而长久的注视才是爱。
现在车厢里终于空无一人除了那些一言不发的白色人。胡坦甚至听不到他们的呼吸。
一直到现在,胡坦都没有开口说过话。这是他所自愿的事情,于是他直到现在也没能说话。
白色人抬头看着他。
你现在最想做的是什么呢?胡坦听到他们对自己的询问。
这个时候他真的想到了很多,比如可以睡在自己家的床上,可以喝一杯熟水,可以剪干净自己的指甲,甚至能和一个长腿的姑娘谈恋爱。
胡坦在心里回答。我只想知道那个在十五站的抖动是什么。
白色人点了点头。尽管你没法到达最后一站也要知道吗?
胡坦点点头。
车厢开始倒退,车内开始下雪,那些白色人碎成无数的雪花,染在胡坦的手臂上擦也擦不掉。
胡坦甚至看见车窗里面是领居家敞开的大门,是自己透过二楼车窗看见的那个哭泣的女人。他眼前突然闪过自己相似的经历,他也曾把门向那样打开过,那天,自己的母亲也本该穿那样一件墨绿色的被自己厌恶的衣服来看自己。
然而那天自己最后究竟干了什么,他却不知道,他能透过车窗看见自己的家里,然而那里什么人也没有,就像是别人的家。
地铁被寒冷退回了第十五站。很多乘客若无其事地准备上车,胡坦第一个冲出了车门,就在那一瞬间,他撞到了很多的人,然而接触他们的地方都变成了泡沫,在他离开之后,又组合成了肉体。
胡坦跳下站台,在铁轨上行走,仿佛是循着日出时那条泛光的山线在寻找着希望。
最后他看见了跟自己一模一样的衣服。
那件衣服被紧紧地扣在了铁轨上,变成了永久的生命,从此以后,穿过这件衣服的人,就像那些领导一样,只为衣服活着。他将永远被看作自己的衣服。
胡坦明白了这一切。他只想好好的继续生活下去。
他把自己悬到站台上,准备往站外走。
然而人实在是太多了,他疯狂地挤开成群的泡沫,想要寻出一条出口。
最后他才发现,人群早已经停住了。每一个人都转过来看着他,用最没有温度的表情。
胡坦被人群渐渐逼近,不禁把头捂了起来,手机在手里裂成不规则的样子。
最后他的衣服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扯开。
在彻底堕落成黑暗之前,他只听见巨大的金属声撕扯着所有生命疾驰过他的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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