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遗（3）

拾遗（3）

        早起包饺子。

        饺子总是能勾起我关于年的记忆，关于那一段贫瘠窘迫生活的记忆。

        小时候盼年。

        进腊月以后，看老妈淘米做豆包，蒸出一锅锅诱人黄色的豆包拿到外面冻上，然后放在小缸里，这是正月的嚼货；

        夜晚昏暗的灯光下，老妈趴在缝糿机上给我们做新衣服，我躲在被窝里满心欢喜的看着，然后不知不觉的睡着了，梦里也许还会穿着新衣服美美的走街串巷去拜年……；

        年近了，家里会奢侈的买些瓜籽儿，偶而还会有少许花生，傍晚明明灭灭的炉火上架起一口铁锅，一会儿锅里瓜籽或花生熟了的香味儿就会飘满屋子，老妈会给我们一人分一小堆儿，其余晾凉了的放在袋子里，等过年招待客人或偶尔再给我们姐弟几人时不时分上一把；

        大年三十上午老妈都会让我们姐弟四人从里到外把衣服都换下来洗，有些破旧的大铝洗衣盆里泡着满满的衣服，衣服洗过晾上后老妈粗糙的手冻得通红；老妈也会变戏法似的给我们每人一个小国光苹果，我们拿着小苹果穿着棉衣棉裤高兴得屋里屋外跑着不舍得吃；

        年的饭是那时候最盼望的。三十的年夜饭，是一年中最丰盛的一顿饭，老妈准备的时候我们会围在周围，有些兴奋的唧唧喳喳，眼巴巴的望着盘子里一年到头吃不上的肉，贪婪的闻着锅里飘出的香味儿，忍不住时会偷偷伸手拿那么一块，放到嘴里烫得用舌头转几个圈儿，囫囵吞枣的咽到肚子里；吃饭时，还会喝到山楂汽儿，别看是汽水，也是有度数的，妹妹喝多了脸红扑扑的样子一直不曾忘记过；

        家里没有电视机，吃过饭后的年就是放鞭炮和老爸教我们下象棋。所谓放鞭炮就是一挂鞭拆成一个个的小鞭，点燃一根香，胆子大的如我可以把小鞭捏在两指间，点燃后扔了让小鞭在空中炸响，胆子小的如弟弟把小鞭夹在墙的缝隙里，用燃着的香点燃后转身就跑。象棋也仅限于三十这一天，老爸会简单的教我们，每年教一次所以我们直至今日的水平也只是知道“马走日象走田，小卒一去不回还”而已；

        年的饺子雷打不动的会吃五顿，三十半夜，初一初三初五和十五。平时偶而包一顿饺子，大姐是不让我们多吃的，剩下的要留着给煤矿下井的爸爸多吃几顿，记忆里平时的饺子我好象没吃饱过，所以也经常会在吃过之后偷偷再吃几个凉的，还得赶紧把偷吃的饺子空出来的地方补平整理好。过年的饺子没有限制，吃得再多大姐也不会瞪着眼睛看着我们，所以过年吃饺子的时候我觉得是最幸福的，甚至有些悲怆的想：以后我长大了有钱了，天天吃饺子，吃到肚子饱饱的，不用看任何人的眼色。

        年的快乐还有十五看灯。现在想想小时候的灯真没有什么，可是那时候真高兴啊，看到能转的灯、看到十二生肖的灯、看到西游记师徒四人的灯、看到花花绿绿的亮堂堂的灯，看到人山人海里洋溢着幸福满足的笑脸仿佛忘记了低矮的草房，忘记了带补丁的衣服，忘记了难以下咽的粗粮，忘记了不足三厘米的铅笔头，忘记了手蘸着唾液把本蹭出的洞，忘记了贫穷，忘记了窘迫，以为生活都如此刻般满足和幸福。

        那段日子的记忆还有关于家畜。     

        家里养过一条狗，黑色的，高高大大，用绳子拴在院子里。每次经过，我都绕得远远的，眼睛一直盯着它，生怕它下一刻会挣脱绳子扑过来。这条狗的结局好像不大好，大概是被毒死的，我没有一点儿悲伤反而有些得偿所愿似的，心里长长地松了口气儿：终于可以昂首挺胸的走过院子了。时至今日，无论别人怎样赞美狗的忠诚，我一点儿感觉也没有。       

        家里也养过几次猪，猪最后的命运都是相同的，不过家里的猪基本都是整体出售，只屠宰过一次。我没有亲眼见，但是猪惨烈的叫声即使我躲在屋子里捂住耳朵还是那么清晰。我是从来不买肉的，每次见卖肉人身上沾满血汁肉屑的围裙，我仿佛都能听见那惨烈的叫声，我也很少吃大块的肉，吃一次，脑子里需要屏蔽掉许多东西，吃带馅的包子饺子之类，也需要有大量的菜混杂在里面。       

        家里养鸡的日子很长，长到我都长大了长到我开始痛恨“喔喔喔”或“咯咯哒”的叫声。养鸡的日子跟贫穷紧密相连，不愿想，可总是想起老妈三四点钟起床，第一件事儿就是收拾鸡窝，想起老妈拿着塑料条编的筐小心地往里放鸡蛋，想起寒风中老妈戴着蓝色的三角巾，站在简陋的市场水泥台后卖鸡蛋，想起老妈……我就是想老妈了吧！

拾遗（3）

        那段记忆里最深刻的就是老妈的勤劳。

        老妈养过鸡，百十来只不多也不少，为了贴补家用。每天不是清早是很早老妈就起床了，第一件事儿就是收拾鸡窝，把鸡赶到院子里，把鸡舍和鸡棚子的卫生打扫干净，然后剁菜拌鸡食喂鸡，偶而还会用专用的大铁锤给鸡砸骨头掺在鸡食里面，缺钙的鸡会下软皮蛋，软皮蛋大多会直接坏掉，偶而捡回来也换不来钱。早上老爸上班我们上学以后，老妈会挎着前一天的鸡蛋去市场，简陋的露天市场里一排排的水泥台子，冬天冷夏天热，还要刮风下雨。那时的鸡蛋是按个卖的，大一点儿的一毛二分五，小五点儿的一毛一分五，磕坑不舍得吃也拿去卖，通常不到一毛钱一个。有一年冬天特别冷，好像出门都会把我冻哭。放学了，我路过市场去找老妈，老远看见老妈的蓝头巾被风吹得微微颤动着，矮小的老妈两手抄着袖，不停地跺着脚或者两只脚互相踢一踢，走近，围巾围着的鼻子外面都是白霜，眼见的硬邦邦冻上了。这蓝色的围巾在以后相当长的岁月里不停的出现在我的脑海。

        老妈扫过大街。当年扫大街每天1元2角，一个月平均36元。当年老妈要上岗的前一天，别人来通知老妈第二天去卫生队干临时工，我不知道什么是临时工，我以为妈妈有工作了，和别人的妈妈一样可以上班挣钱了，我心中升起一种莫名的希望，好象幸福生活就在不远处冲我招手。这辈子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向妈妈要了5分钱，上街买了根冰棍，冰棍真甜，甜得好象心中那莫名的希望和不远处的幸福生活。妈妈更忙了，起得更早了，在我起床的时候妈妈早就收拾完鸡窝喂完鸡做好一家人的早饭出工去了，我一直沉浸在幸福和幻想里直到有一天早晨上学。

        上学上坡的路上，前面几个同学围着一个垃圾车拿着树条抽打着，不停地喊着“驾，驾……”,垃圾车满满的，苍蝇嗡嗡围着垃圾飞，怪异的味道飘出好远。垃圾车的前面一个人弯着腰费力地拽着,后面一个人弓着背用力地推着,因为吃力,不停地打着趔趄。讨厌的事儿我不做，但是我也好奇，走近仔细一看，我脑子瞬间空白。那个矮小的在后面打着趔趄的弓着背用力推着车的人，竟然是妈妈！

        车子走出好远，我还站在原地。我忽然想到了那天五分钱的冰棍，甜味儿怎么也回想不起来好象满嘴满心都是苦涩，这就是生活的苦涩吧！现在想想，我的长大就是在那一瞬间。

        老妈做过缝糿活。老爸挣的不多，养鸡和卫生队临时工的贴补也满足不了家用的时候，将近四十岁的老妈去学了裁剪，开始做缝糿活。于是在接下将近十年的时间里，缝糿机锁边机裁剪台和熨斗是老妈专属，清晨、夜半，好像只要我看妈妈的时候，妈妈都在低头裁剪缝糿。瘦小的妈妈背渐渐弯了，头发渐渐白了，眼睛渐渐花了，我不知道老妈爱看的琼瑶小说等到她闲下来的时候还能不能看得清，老妈喜欢的长辫子等到有时间打理的时候还能不能留起来，老妈一直不舍得添置的衣服等到有条件的时候还能不能笔直的穿在身上。

        老妈后来开过小卖店、办过幼儿园、卖过早点。无论是我离家在外求学还是回来参加工作，无论是生活窘迫还是我们姐弟四人都成家立业条件好转，老妈没闲下来过。

        70岁的时候，老妈终于停下了所有的副业，转战到北京，给弟弟家看孩子，到如今已整整四年。

        我是想老妈的，这想里，有惦记有心疼有思念，还有对从前岁月的緬怀。于是我会偶而给老妈打电话。       

        电话接通，那头是轰隆轰隆的声音——老妈在地铁里。

        “老妈，家里缝纫机的线梭在哪儿？”我用吼的音量问她。

        “大屋床底下一个红颜色的纸盒里呢。”老妈吼回来。

        “那线都在哪儿？”我继续大声的问到。

        “也在床下面，那个最大的盒子里。”老妈接着耐心地吼着回答。……

        我不知道还该问什么，因为我正坐在家里的床边，对着老妈大大小小的盒子和五颜六色的线团。

        “你又要做啥？那缝纫机可能缺油了，你爸说油在窗台上，轧太薄的东西缝纫机还有些跳线了……”老妈不顾噪音还在絮絮叨叨的跟我说着，她不知道的是我眼睛有些湿润，只是因为想她。     

        电话接通，那头是七岁侄女儿的吵闹声和笑声。

        “老妈，做汤圆糯米的好还是江米的好？”我白痴的问到。

        “都行，糯米的更细致，江米的有些粗。”老妈愉快的回答。

        “面和好后用放一放吗？”

        “得放啊，面得吃进去水，要不做完能好嘛！”

        “那我和二斤面可以做多少？”

        “哎呀，这孩子，啥也不知道，这要是我在家，我就直接做完你拿点儿就行了，天天又上班又管孩子哪儿还有时间做这个，你那小体格……”

        老妈自顾自开始在电话那边唠叨着。她不知道的是我拿着电话，看着碗里煮好的汤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满满都是妈妈的味道，妈妈爱的味道。       

        电话接通，那头是耳朵渐聋的老爸听评书的声音。

        “老妈，我家换沙发的垫子和靠枕了，换下来的拿到你家吧？”我小心地问着。

        “又换了？不是刚换没两年吗？”老妈语气里带着责备。

        “嗯，今年就想换了，换了心情好，这个大红靠枕好，就是我一直喜欢的呢！”我有些撒娇地说。

        “换吧换吧，心情好就行。家里的也都好好的呢，换下来也没处放，除非给你大姨家。你大姨这几年日子可不好过，大儿子……”

        老妈不知不觉的转移了话题，开始跟我唠叨起老家的事儿。她不知道的是，老妈家的沙发我都换好了垫子，铺的整整齐齐。

        电话接通，那头是油锅滋滋啦啦声和锅碗瓢盆叮叮当当的声音。       

        “老妈，家里的米生虫子了，是要扔了吗？”我满是歉意地说。       

        “哎呀白瞎了，走的时候咋就忘了米袋子里的这点儿米呢也！”老妈抓心挠肝地说。       

        “没事儿就不多了，扔就扔了吧……”我赶紧安慰道。       

        “可别扔白瞎了，你拿回家用水一淘，虫子就都浮上来，你再做饭跟原来一样”老妈赶紧打断我，犹豫了一下又接着说“你要是嫌乎，就把米袋子给小区东门卖豆腐的小李子，他家养鸡，正好，要不白瞎了。”       

          “嗯嗯，好，知道了！”     

        老妈心满意足地放下了电话，她不知道的是生虫的米我早拿去给了别人。       

        我如果说“老妈，我想你了！”估计不善表达的老妈会羞红了脸手足无措，所以我选择了这种质朴的表达，告诉老妈我一直都在她身边，一直都是她需要操心惦记的孩子！

          想起了一首歌：

        每次遇到夜静没法入睡

        最爱看旧照旧物或会悄落泪

        ……

        欢呼声时常冲击我

        教我踏步不畏惧

        纵有困难亦要拼命追

        岁月无声消逝欢呼中不会醉

        得到了我会继续进取

        信念藏于心内……

拾遗（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