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娘
陈伟方最近娶媳妇了。其实单单就这件事来说,倒也正常。毕竟,他也到了该结婚的年纪了。可这事儿偏偏又那么不正常,他的新媳妇是个外国人,这放在陈村可是件新鲜事。
没有举办隆重的婚礼,没有大摆宴席,甚至也不见双方家长。那日,陈伟方买了点熟食,炒了几个小菜,凑了一桌人,大家喝了几杯,嬉闹一番,也就算是过了。新媳妇有些害羞,大家在宴席上并未见到她。饭后,亲戚朋友们全都挤进了新房,像一睹这也好外来媳妇的风采。说是新房,也实在有些勉强。这不到十平米的屋子,没有装饰,也看不到任何新置办的家具,20瓦的黄灯泡悬挂在新娘的头顶,摇摇晃晃。她坐在床沿,红红的头巾蒙住了脸。长裙像一块大方布,包裹着她黝黑的身体。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外国的风俗,不过,这装扮,着实令人发笑。新娘听到声音,自己掀开了头巾。她比一般人要黑许多,眼睛很大,长长的睫毛随着眼皮噗呲噗呲地动着。按照我的审美来说,确实不算漂亮。大家觉得有趣,便竞相与她交谈。显然,他们要失望了。不知是听不懂,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新娘从头至尾并未开口。相反的,那些亲戚朋友倒是巴巴地说个不停。让人觉得有些厌烦。她只是坐在那儿,眼睛睁得老大,怯生生地看着这群人。
我回到家,已是他们新婚两月之后。上述这些,不过是我从父母闲谈中所得知。新婚那年,她17岁。我有些诧异。不过想来也是,异国风情,谁又知道呢。那时候的农村没有洗衣房,女人们都会拎着一个大木桶,去村口的小溪。那条小溪就在我家对面,她们去洗衣服,总要路过我家门前。一次偶然机会,我见到了这位姑娘。和他们说的一样,她的皮肤很黑,头发又粗又卷,身材也不算好。五官给人一种感觉,像是印度来的。而我,偏偏对印度人没什么好感。新闻上天天说,印度人又脏又臭。我自然没有与她打招呼,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她。她也看到了我,同样没有说话,只是冲我笑了笑。她这勉强的笑容,让我觉得不适,我坚信,这仅仅是出于礼貌。
在家呆了俩月,除了她洗衣服路过我家门前时,我们没有任何交集。慢慢的,我也以微笑回应她,当然,也同样出于礼貌。她有些不知所措。再后来,我又回到了寄宿学校,也就再没有关于她的消息。
几年后,我顺利考上了大学,去到了一座更远的城市。我开始有些能体会她的心情。偶然和母亲闲聊中,提到了她。我便随意问了下她的近况。得知她怀孕了,双胞胎。这本是件好事,可事情并不总是像人们想的那样美好。医生告知她的丈夫,以她目前的体质,不适合要孩子,若执意生下来,恐怕大人小孩都有危险。无奈之下,她被转诊到了市医院。医生同样建议引产。我没有再问下去,电话那头,传来了母亲的叹息声。我听的出,那是对一位苦命人的同情。 那年冬天,我提着大包小包回到了家。路上,我看到了她。她的气色好了很多。这次,她没有同往常那样冲我微笑,而是径直向我走来。“妹妹回来啦。”她塞给我一把栗子,很多,我一只手握不住。母亲笑了笑:“不用了,不用了,她吃不了那么多。”她头一偏,又看着我,依旧笑着:“那又没事,拿回去慢慢吃。”我向她道了谢,便回去了。
自那以后,我们的关系倒是亲近了不少。我不在的日子里,她的中文提高了很多,已经基本可以与村里人交流了。我忘了是她自己说的,还是别人谈论她时提到,她是家中长女。有好几个弟弟妹妹,具体多少,我也记不大清了。米西是她的名字。14岁时,就辍学出来打工了。她做过小商店店员,摆过地摊,也在中缅交界处的工厂做过女工。一个月收入大概500元人民币左右,基本可以维持家庭生活。出于好奇,我向她询问,为什么会嫁到那么远的地方?米西笑了笑:“不是我嫁来的中国,是被骗来的。他们告诉我,来中国打工,一个月有两千多块钱。我和我的朋友,就傻乎乎地跟他们走了。后来,在火车上,我们见到了几个中国男人,他们从我们中间挑人,挑中谁,谁就被带走了。”“那你怎么不跑?”我问。“跑过,又被抓了回去,还把我打了一顿。”说这话时,她脸上依旧挂着笑容。不知怎的,总觉得有点让人心疼。“你想家吗?”我握着她的手。她看出了我的好意。“想啊,但是不走了,都那么多年了。还跑什么。家里穷,我回去了也是给他们添麻烦,我们那儿女孩,都这样,命。”她哭了,第一次,我第一次看到她流眼泪。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我天生就不会安慰人。“没事,我过得挺好的。伟方对我很好。我知道他为了我,花光了所有的钱,我走了他咋办?他又没有爸妈,一个人很可怜。”
“你们都是好人,对我都很好!”
我不能体会她的心情,对于她的事,我不了解,也不能发表任何言论。我所有的感受,正如杨绛所说:那是一个幸运的人对一个不幸者的愧怍!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