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读「论语」17.7:学而知当求用世,坚且白焉能损污
「阳货篇第十七」7
【原文】
佛肸召,子欲往。子路曰:“昔者由也闻诸夫子曰:‘亲于其身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佛肸以中牟畔,子之往也,如之何?”子曰:“然,有是言也。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缁’?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
【译文】
佛肸召请孔子,孔子打算前往。子路说:“从前我听您说:‘亲身行不善者,君子不与其为伍。’佛肸据中牟而叛,您却要前往,那该作何解释?”孔子说:“是,我确有此言。(可我)不是也说过‘至坚,则磨而无损’?不是也说过‘至白,则染而不污’?我岂是(味苦难食)的匏瓜?哪能只挂在藤上却不堪食用?”
【注释】
“佛肸”,音“必夕”,中牟宰。似应为春秋末年晋卿赵氏旁支“邯郸氏”的家臣。
“子路”,姓仲,名由,子路是其字。孔门十哲政事科弟子,小孔子九岁。为人刚直,好勇力。后文之“由”即子路自称。
“亲于其身”,即亲自、亲身。
“入”,参加、加入,与其为伍。
“中牟”,似应为晋国赵氏旁支“邯郸氏”的采邑。其故址在今河南省鹤壁市西北,而非现在的河南省中牟县。公元前423年-公元前386年,中牟曾一度为赵都。
“畔”,音义皆同“叛”。
“磷”,音“吝”。薄石也。此处引申为“损伤”。
“涅”,可做黑色染料的矾石。此处引申为“染黑、染污”。
“缁”,音“兹”,黑色。
“匏瓜”,一说即瓢葫芦,味苦不能吃,但成熟后可作瓢壶等器物,故偏旁中含“包”;一说指匏瓜星。两者均取其不可食用之义,故皆可从。“匏”,音“刨”。
“系”,音“细”,本义为悬、挂。
【评析】
本章所谓的“佛肸以中牟畔”,源于一场持续了八年之久的晋国内乱。其时晋国六卿强而公室弱,国家大权旁落于赵氏、魏氏、韩氏、智氏、范氏、中行氏六卿手中。晋卿赵氏都于晋阳(今山西太原一带),为赵氏大宗,家主是赵鞅,即赵简子;赵氏另有一旁支,百余年前封于“邯郸”,称“邯郸氏”,为赵氏小宗,家主是邯郸午,也称“赵午”。公元前497年,赵简子命赵午将卫国所贡的500户良民从邯郸迁到晋阳,赵午因故拖延,被赵简子召至晋阳处死,赵午之子遂据邯郸而叛。中牟以邯郸氏的领地而参与其中,故曰“佛肸以中牟畔”。
晋国六卿长期争权夺利,素有积怨。此次赵氏大宗与小宗的家族内讧,终于触发了六卿之间的直接火并。因赵午是中行氏家主的外甥,中行氏与范氏为姻亲,所以中行氏、范氏两家加入了邯郸氏一方,并得到了齐、郑、卫、鲁等国和周天子的支持。而魏氏、韩氏、智氏三家则在晋君的支持下加入了赵氏一方。经过旷日持久的八年内战,中行氏和范氏被攻灭。之后,智氏又被赵、魏、韩三家联合攻灭,晋国遂被三分。“佛肸召,子欲往”,应当就发生在此次晋国内乱之初。
本篇第5章曾记费宰公山弗扰召请孔子一事。当时孔子尚未出仕,故有意前往。数年后,中牟宰佛肸亦召孔子。其时孔子已在鲁国失位,正在周游列国途中,故亦有意前往。子路这次仍然表示反对,因为孔子曾说“亲于其身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一个人若所行不善,君子便不与其为伍,以免德行受到染污。而“佛肸以中牟畔”,正是所谓“亲于其身为不善者”。因此,孔子之欲往中牟,便似言行矛盾,无从解释。
君子虽是有德者,但若未达“不惑”之境,其于是非善恶之间,便仍有不明之义,因而难免会受环境的不良影响而使德行受到染污。是故子曰“亲于其身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孔子自谓“四十而不惑”。佛肸相召时,孔子已逾五十五岁,早已年过“不惑”。所谓“不惑”,亦即“上智”。子曰:“惟上智与下愚不移”(参见《善读「论语」17.3》)。“不惑”则智不退转,“不移”则德不染污,故已达“不惑”的孔子便能“坚乎,磨而不磷”、“白乎,涅而不缁”。正因至坚则磨而无损、至白则染而不污,是故“子欲往”中牟,即如“子欲居九夷”(参见《善读「论语」9.14》),其地虽“陋”,又能奈夫子何?也惟因如此,孔子才能德日进而无损,终至圣人之境。
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仁以为己任”。故儒家为仁必求用于世。若如匏瓜,终生系之于藤,却味苦难食,不堪一用,岂非空活一世而为无用之人?是故子曰“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
当然,这次孔子仍然没去。但无论是公山弗扰还是佛肸之召,其关键都不在于孔子为何最终未去,而在于孔子为何每每“欲往”。因为在儒家看来,天下实无不可化之人,亦无不可行之义。子路见形而不及于道,升堂而未入于室,安能得圣人之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