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漫长的季节》后

2023-09-01  本文已影响0人  刘博奇

已经看完这部剧有一阵子了,一部豆瓣评分9.4的国产电视剧看过后会有什么留在记忆里,钢铁厂、火车、工厂大院、歌舞厅,东北幽默、打架、下岗,剧中的一幕幕场景以及命运的种种就是曾真真实实发生在自己生命里的片段。 我总觉得应该写下些什么,记录下我的儿时岁月,我的父辈们,为了记录下我们在东北生活的那三十年里的故事,更为了能彻底的放下过去,好好的往前看…


85年出生的我,从出生就住在轧钢厂批建的厂区大院里面,和姥姥、姥爷、父母和小舅舅一起生活,姥姥、姥爷、妈妈、二姨夫和小舅舅都在这家钢厂上班,爸爸是另一家军工国企的职工,他给炮弹车钻眼儿,二姨是另一家很不错的国企的职工,家里面唯一不是工人的就是在部队做文职干部的大舅。钢厂的职工基本都要三班倒,因为家人基本都会上夜班,从小习惯了这样生活的我也不粘着谁。我对儿时的记忆很丰富:我家挨着火车站,所以小时候总会去火车站那边抓蜻蜓,在铁轨上压铁钉当飞镖玩;姥姥为了贴补家用,养了很多下蛋的鸡;姥爷在铁道边上和家里前面的空地里圈了块地,等到了开春会开始种菜,所以夏天会有土豆、豆角、茄子这类的新鲜蔬菜吃;我喜欢的人是我的小舅舅,因为他只比我大十二岁,所以从小教我玩子炮枪、爬树掏鸟蛋上房,他喜欢听评书、喜欢研究收音机等各种家用电器,造成长大后我也喜欢听相声、听评书,学理工科;我出生后不久大舅舅去上军校又当了军官,所以我和他的感情也一直没有特别的深厚;至于二姨,其实我一直觉得她性格很刚强,所以也不太敢靠近。童年的所有时光我能回想起来的基本都很幸福(除了我爸因为酗酒会无缘无故的揍我之外),工厂里面会分水果、带鱼、肉、粮,一家子人在工厂里面,所有的东西都是多份的,我有比其他小朋友更多的物资,过年时的水果罐头、麦乳精可以随便的吃;我去了爸爸工厂里的幼儿园,大院里有和我同龄的小朋友们,妈妈同事家有几个小朋友,还有小我两岁的二姨家的妹妹,可以一起玩儿。

92年我妈说我太爷爷起的名字太土气,不适合上学用,所以她给我改了个更有书卷气的名字,又搬到了离妈妈上班很近的地方上小学,搬离了姥姥家,当然也搬离我童年的幸福生活。妈妈三班倒,爸爸上白班,三口之家的生活里,我需要带着钥匙自己上学,自己回家等着我爸下班给我做饭,中午吃饭需要自己回家热饭;傍晚时每周两次去妈妈的工厂里面洗澡,为了找我妈,我需要穿过钢厂的三个大铁门,再穿越几处运输钢筋的钢滚通道,还得路过一处“永不停工”的高炉。我知道那个温度很高,因为家里的炉子火最旺的时候,炉箅子会通红通红的,而从高炉里面出来的水也是通红通红的,冒着金属味儿的热气。钢铁厂里的洗澡水滑滑的,我妈说那个是为了炼钢用的“软水”,高炉有巨大的低沉的轰鸣声,和爸爸那个车间里车床和摇臂钻床里摩擦金属的刺耳的声音很不同。周末我自己去学国画,对我要买书的需求妈妈基本来者不拒。而我就在看书、打架、骂人、偷鸡摸狗、与同学定期去江边公园玩儿、逃学去滑旱冰和被老师罚擦地的岁月里度过了我小学六年不学无术的岁月。

98年我小学毕业,那一年江里的水涨到了每家都需要捐面袋子的程度,而我家住在一个低矮的平房里,那个房子每到下雨都得和我妈妈淘水,以防止水倒灌进家里,那年的雨真大呀,房子都下漏雨了……那一年也貌似是我人生的转折点。妈妈不再经常带我去吃她单位附近的那家老字号砂锅下馆子了,去她单位洗澡时发现运钢筋的钢滚开始生锈,厂子里的高炉没有那么热了,也没有了往日的喧闹;总听我爸说他白天和同事打扑克又输了被罚,他工作服也少了机油混合着铁屑那特殊的油污金属味儿,后面好像他就去街边修自行车了;但更多的细节都随岁月的流逝被深深的埋葬了。姥姥、姥爷则因为在钢厂工作算从事危重劳动而赶在工厂变差前就幸福的退休,“下岗”这个词汇我第一次听到是小舅舅说的,然后是二姨夫,后面就陆续是我爸爸和妈妈。我不知道父母身上真的发生了什么,可我记得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很多事情:家里平时的伙食越来越差了;上初中的学杂费只要一学期60、书本费150,但却越来越难拿出来;我买课外书的要求第一次被拒绝;我的工笔画课停掉了;我开始穿别人给我的旧衣服。至于我记得的我爸妈,不知道下岗对于他们的影响究竟多严重,但他们从原来意气风发的样貌,一个变成了靠出卖体力挣钱并且每天喝的醉醺醺半夜才回家中年男人,另一个变成了每天只能沉迷在宗教信仰里麻痹自己的无助女人。现在想来,可能他们的铁饭碗、和他们的理想生活都随着“下岗”而无可奈何的被那个时代摧毁殆尽;很多事情悄悄的发生,慢慢的变坏、腐烂、死亡、彻底的消逝,在历史的长河里曾被人提起,再被永远的遗忘。

2001年也许是我自己醒悟了、也许是我的运气很好、再也许就只是我被逼得除了学习之外无路可走了,我突然懂事了,在离初中还有最后三个月毕业的时间里开始更加发奋的学习,成绩也像坐着直梯一样的攀升,最终进了我那所普通初中的学年前十名,原本初一连英语都不及格的我真的考上了省重点……只是我是那种因为差了0.38分需要两万多的自费生。那年我家的片区动迁了,回迁款需要很多钱,可我爸选择借钱回迁买房而不是我的学业前途。作为一个国企双职工下岗家庭的孩子,我终于知道了下岗的坏处——就是真的穷,于此同时我只能拿着另一张市重点中学的录取通知书去上市重点,当然也开始心里和嘴上都怨恨我爸妈的穷,高中三年里我该是哭了很多次,大哭、小哭、还有偷偷的哭加起来可能有几百场吧,以至于到本科毕业前每每提起还都会委屈。我把那张录取通知书贴在了新楼的书桌正上方,我每天写作业时我都忍不住看一眼,我希望那张纸能让我爸妈愧疚,同时也能提醒我使劲的学习,后来那张柠檬黄色的通知书上面的字都几乎被晒得完全褪色了,等到我上了研究生以后我才把它真正的收起来。高中三年我好像学习的很努力,只是高考的结果特别的烂,因为有了前面中考的经验,我知道我爸妈不可能让我复读。其实我的“白月光”是隔壁医大的临床医学和法医专业,因为我很想成为一名手术医或者法医,但我只能紧紧的攒着自己手里的“蚊子血”去一个我不喜欢的学校、学一个我不喜欢的专业,所以无论考的多烂,我只有读考上的这个学校的唯一的一个选择,否则就连这个都没有。舅舅和二姨夫都是原来厂子里的电工,后面小舅舅换了好多地方陆续开了几个修理家电的修理铺;而二姨夫应该是待业了好一阵子吧;至于我的妈妈,她除了会看高炉仪表外没有任何其他的技能了,深陷宗教信仰里的她一边用教义麻痹这自己的神经,一边只能去做保洁谋生;我爸则一边酗酒麻痹自己的身体,一边在做了几年高强度的体力工作者后累到只能去酒店刷盘子。下岗的人们为了能老了有退休金都得自己交养老保险和医疗保险,而这在当时对他们而言是更大的负担,毕竟挣的钱连温饱都难以保证,更别提照顾其他家人。

2004年我上大学,学费是我妈的下岗安置费,生活费是我妈做保洁的临时工资。动迁时家里所欠的钱应该是三万,正好用我爸的下岗买断安置款还清了,而全家剩下的生活费用是我爸每个月刷盘子赚来的900块、还有社区给我们办的低保300块。我选择住了8人寝,因为特困生必须住8人寝才能评。因为我不确定明年能不能交的起学费,但我知道实在不行顶着特困生的名字,我能办理助学贷款,肯定不会失学;因为我家的确有低保,而且我知道我的确困难。我的大学生活过得并不凄苦,甚至过得有点“奢靡”:一方面自己特别不想被人知道家庭条件而被瞧不起,所以会为了支撑起我那仅有的脆弱而可怜的自尊,而故意在穿着表现上展示着自己家并不缺钱的假象,花钱也很大手大脚;另一方面我也会做做家教和其他工作赚点小钱,而且除了大一之外每年都有至少校奖学金、最后面一年还拿了国家奖学金,有时其他亲友会看在我可怜的份上偶尔会给我点钱。08年大学毕业前我用攒下来的钱给自己买了台快八千块的笔记本电脑,给我妈买了三千多块的滚筒洗衣机,同时还有了快一万块的存款和保险。大学毕业前后父辈们的生活好像也逐渐开始好起来了,舅舅去了一家监控设备的外企做了工程师,二姨夫去了家知名的家电企业做了售后维修人员,妈妈到了年纪退休可以领着数额不高但足以温饱的退休金,爸爸被原同事推荐到了我太爷爷工作过的大学里的一间校企公司重操旧业,他终于又可以用他的摇臂钻床继续给手术机器人打眼儿。父辈们用着原来的技能,在差不多6年后做着“产业升级”后新兴产业里面他们各自原本极为擅长的工作。

2016年博士快毕业的我独自一人离开了家乡去了北京。我离开了我从出生到长大的城市、离开了原本的生活模式、也离开了我的所有亲人,我知道我回不去了,因为那座城市里没有能留下来的任何理由。一个没有家事背景、没有钱的年轻人没有办法在东北那个人情社会里立足,一个不愿意出卖自己的灵魂的人没有办法巧言令色的去讨好别人去换前途,一个穷过的人没有办法面对过往的心酸。我知道我压根不想回去,因为新的城市里没有人会在意上面的所有不愿回首的穷苦往事,因为新的城市会让我重新建立起我的不再脆弱的真正的自信,因为新的城市让我有机遇保住自己那还算干净的灵魂,更因为新的城市能让我变成独立的“我”。几年前小舅舅的外企辞退了他,给了他一大笔安置金,他开始拿着几十万做小额期货交易谋生;大舅因为在部队服役过,所以一家人一直丰衣足食;二姨夫退休后也生活的很好;我爸两年前年满60终于退休,每天养花、养鱼、逛公园,我妈喜欢和自己的闺蜜聊天,偶尔去逛街买买东西。还算幸运的是家里的所有人都有退休金、医保,他们都有自己的房子、存款,都不会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更不用担心病无所养、老无所依。这些下过岗的人都还活着,即使有的人活的不那么高端,可对于曾经连安稳和幸福而言都是奢侈品他们,秉承着好死不如赖活着”的信条过着安稳的退休生活就是很好的归宿;那些没有下过岗的人们一直安居乐业着,到了年纪继续过着安稳的退休生活,我猜他们应该无论如何也不知道、更不想关心下过岗的家人真的是怎么熬过去的;同样的一家人,命运完全不同,结果却也别无二致。

今年年初我回到了自己家乡,看着父母居住的破败的小区、脏乱差的环境,感觉有些凄凉。这座城市在我离开后的几年新建了很多建筑,开通了三条地铁,拥有着多个高楼林立的商圈和高档小区,百年老街里繁华的夜景,还有奔流着的混浊江水。可这些与我年事渐高、身体大不如前的父母显得格格不入,他们属于公交车中头发花白的老人们中的一员,他们会在大冬天也买露天市场摆放的廉价蔬菜,会为了囤积商场里面的打折肉菜而买三个冰柜和冰箱,会因为半价坐公交车而向我炫耀变老的好处,更会因为下了顿馆子而滔滔不绝的描述菜色的味道。虽然他们终于不用再穷了,可他们穷怕了也穷惯了,只能用这种“穷人”的方式活下去,不然就没办法抵消下岗后那种居无定所、有了上顿没有下顿的不安定感、无力感。时代的车轮碾过了我们的三十年,祖辈们闯关东从食不果腹的农民变成了工人阶级,而父辈们从端着铁饭碗衣食无忧的“主人翁们”变成了被这个社会抛弃的底层无业人员,而生活在下一个时代的我们则都受过良好的高等教育,成了知识分子们、设计师们和工程师们。在这三十年的洪流里,我们都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个体,父辈们经历过的岁月和他们的个人选择使得他们变成如今的样貌,而我做为一名参与其中的“旁观者”,也只能通过写下这些文字来纪录下曾经的岁月,以此来祭奠那些不堪回首但难以忘却的岁月。无论如何这些细碎的生活片段终会被历史所彻底的掩埋。

我们打个共鸣的响指

遥远的事物将被震碎

面前的人们此时尚不知情

吹个口哨吧,我说

你来吹个斜斜的口哨

像一块铁然后是一枚针

磁极的弧线拂过绿玻璃  ——班宇

祖辈们开疆拓土,为了能活下来,顺便帮那座城市的工业化奠定基柱,他们现在安度晚年,含饴弄孙。父辈们出生于一个工业化的大城市,作为建设者与那座城市一起成长,也同城市一起衰败;他们以厂为家,也与那座城市荣辱与共给,他们为城市做出突出的贡献,却被那座城市、那个时代深深的伤害、遗弃;他们曾抗争过命运的车轮,却又被无情的碾压,我前几年曾数次尝试请父母离开家乡,可他们却从未想过要抛弃那座城市,他们还是决定和那座城至死方休的度过余生。相比之下,我们这辈人会幸运很多,生活在那座已经工业化超过半世纪的大城市里,被父辈尽可能的呵护着;我们有机会受更好的教育,有幸比他们见识到了更多世面,为了能过上的自己理想的生活而选择离开“生于斯长于斯的”城市,天南海北的追求幸福。我不知道其他有着下岗爸妈的东北小孩儿的故事是否同我的一样,但我想他们过的应该还是比父辈们好很多吧;也许那座城市亏欠着父辈的那些东西,冥冥之中会还给他们的子女们。于此同时,我很理解不肯离开家乡的那些下岗工人们对社会深深的埋怨和恨意,我无权替我父母原谅那个时代,他们有理由带着不满、不甘和恨意生活,并和那座城市“死磕”到底,因为他们有这个权利那么做。只是终究如同电视剧结尾除处所描述的———大时代里每个家庭、每个个体终究都无可难何,都只能被命运的一个个“响指”们“震碎”,都只有放下过往,往前看。真希望父辈们真的能放下过往,往前看,了;真希望他们的故事能被记得,因为他们尽管被时代抛弃,但依然能坚韧而勇敢的活下来,这本身就值得被铭记;真希望他们还能有希望。《漫长的季节》里的冬天很漫长,那座生我养我的城市的冬天也格外的漫长,希望那座城市的冬天能快点过去,重新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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