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司令
许司令不是别人,是我老母亲的名字,准确地说,是她生病住院后,病房护士图省事,将母亲的名字自作主张地进行了篡改,于是,母亲就在83岁高龄的时候,又有了一个霸气十足的名字!
母亲原名许司铃,延续娘家族规,是司字辈的,姥爷就给她取名铃。母亲生于重男轻女的封建家庭,姥爷觉得女孩子会持家即可,不许她读书。母亲的大哥,我的大舅发现母亲聪明伶俐,硬是做主资助母亲完成了中师学习,使得母亲能走向更广阔的世界。念大舅的恩情,在后来的日子里,凡是大舅家有事,无论大小,母亲都会尽力帮助,即使被负了情,也无怨无悔,说是报大舅当年的再造之恩。
因为读了书,母亲对自己的名字颇有不满,司即掌管之意,铃,即铃铛,司铃者,摇旗呐喊者也,和部队的司号员无分别。而母亲当年可是颇有点儿女汉子的气质,想要有所作为的。于是,就谋划着改名。但旧时的人还是很讲孝道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名字也一样,岂敢擅改?母亲只好一边纠结着一边憧憬着,展望未来。
师范毕业,母亲做了小学教师,好歹统领四五十号人马,母亲的领导天赋得以施展,真是找到了自己的舞台!谈起那段教师生涯,母亲总是按捺不住的激动,想来当年在教室里,讲台上,学生中,叱咤风云的日子,是相当的风光!
造化弄人,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出生的人,大概都经历过我们国家的几番变迁,母亲的工作也换了好几次,终究没有什么大作为。可是有老朋友往往还拿她的名字调侃,特别是当母亲郁郁寡欢的时候,一声:“司令,请吩咐!”往往叫母亲开怀大笑,尽管那眼里常常含着晶莹的泪花。之后,母亲常自嘲说,这辈子与司令无缘了,在家指挥指挥孩子和老头还是可以的。
母亲无儿,孕育了我们四个女儿,父亲成为家里唯一的男人。按理说,父亲应该是这个家里绝对的权威,顶梁柱,可事实上,母亲却是绝对的老大。从大事小情,女儿们的工作,成家,无一例外,都是母亲拿主意。父亲甘心情愿听母亲的,即使我们都各自成家立业,儿女都成人了,母亲的权威依然不可撼动!
母亲做事精致。我小时候家里因多次接济老家的亲戚们,日子过得很是清苦,但母亲总能将拮据的生活过出滋味来。偶尔做顿饺子,捏的花边也玲珑有致,让我们不忍吃下,一点点慢慢嚼着,让那份美好渗透在身上的每个细胞里。那段记忆成为清淡日子里最温馨的景致。对我们姐妹几个,母亲要求很严,也希望我们像她一样,做事做到极致。可我们却天性愚钝,往往不能让她如意,看不过眼去,她便亲历亲为,因此我们几个便更加愚笨。所以母亲七八十岁了,依然要自己做很多事情。让我们惭愧的同时,更增添了对她的敬畏。
母亲年轻时爱美,因为手巧,给自己和几个女儿做的衣服在当时都能领一时潮流。退休后一心修佛,对自己的衣着日渐淡漠,甚至苛刻起来。常对我们说的一句话就是,要惜福,不可浪费。几个女儿成家后各自独立,母亲与父亲的退休金足以让他们安享生活。修佛之后,母亲刚强的个性改了许多,对我们也日益温和,但对自己的衣食却更加严格,即使我们孝敬她的东西,能不要就不要,却时常劝我们尽力去布施。一次母亲整理推屉,我发现一大堆汇款单存根,一张一张地整理下来,心再难平静:有支持亲戚朋友读书生活的,有支援灾区的,有资助贫困学生的,有供养寺庙的……我的母亲,把她与父亲的许多积蓄都这样拿出去了,而自己却过着粗茶淡饭的日子。我们多次规劝,皆无果,母亲认准的事,没有人可以改变。其果断与执着,真的丝毫不让须眉。
换第二代身份证时,母亲还是下了决心,将名字里的“铃”改成了“玲”,也许母亲是想增加一些女人味吧。可关键时刻,母亲的刚烈,丝毫不因名字的改变而削弱。
处理完爱人的后事,我大病一场。痛不欲生时,躺在母亲的怀抱里,失声大哭,哀叹自己的命苦。母亲轻轻地拍打着我,良久。她不安慰我,只静静地盯着我,说,人这一辈子不知道会遭遇什么,很多事情都要学会承受,路都得自己走,任何人也替代不了你,即使爱你的爸爸妈妈。孩子,善待自己,就得坚强,你还有儿子,还有爸爸妈妈,不怕啊。如果说爱人走后的这五年,我还能活得有些尊严,母亲无疑给了我莫大的勇气和力量!
母亲就是这样子经营着自己的生活,不委屈不妥协,耳聪目明,持斋念佛,和父亲相濡以沫,过着云淡风轻的日子。我总以为,这样的宁静,这样的波澜不惊,可以到永远。
母亲一向身体很好、极少生病,然而岁月的沧桑,谁也无法阻止。母亲还是在这个冬天病倒了。
母亲突然病倒的那刻,看到不足八十斤的母亲小小的身躯躺在急诊室窄窄的病床上,看到母亲那无助痛苦的眼神,我才突然意识到亲爱的母亲老了,像是大海上孤独漂泊的一叶小船,突如其来的病魔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打翻她的生命之舟,心里的恐慌油然而生,妈妈,快点好起来!
昔日冷清的厨房热闹起来了,为了妈妈,我用心烹饪着每一顿饭。母亲持斋念佛,受不得荤腥,只能做简简单单的饭菜。厨房里氤氲着烟火的气息,锅碗瓢盆奏响着淡淡的清香。咸了,淡了,酸了,甜了,每次品尝,都不敢大意。母亲是个精致的人,即使病倒在床上,也不能将就,我竭力去做好,一如当年她对我的全力以赴!
一些亲朋好友领导同事听说母亲生病住院,纷纷前来探视。精神稍好些,她都会微笑着,挥手向大家一一致意,那派头,俨然一个高级统帅。大家笑谈,好可爱的一个老太太。
病房的病友去哪里,母亲即便是躺在床上不能下床,也要问个究竟。姐妹几个轮流照顾,她总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把我们指挥得有条不紊。用轮椅推着她奔波于各检查科室时,病友的丈夫携手相助,母亲在人家出院时,吩咐我们给送去小礼物,告诉我们,人宁可亏欠自己,也不要亏待别人,尤其是帮助过我们的人。
住院的日子很煎熬,母亲闹着出院,来了五个朋友三个护士两个医生,几个回合下来,都败下阵来。母亲眼神坚定,口气强硬,一副天地老子都不买帐的气势。最后还是科主任亲自出马,拿着片子,晓之以理,母亲才肯同意继续治疗。“好聪明的老太太,真难糊弄!”从此,老太太在这个科室出了名。
这个冬天好慈善,温暖得如同仲秋,尽管也有秋叶日渐飘零,但那柔柔的风似乎在告诉人们,冬天很快就过去了。怀着这样的憧憬,我们也觉得母亲能早日康复,尽快回家!可是,前日下午,母亲变得躁动起来,体温也骤然升高。医生紧急处置,可母亲的体温还是升到了三十九度五!整整两天两夜,母亲的体温终于降下来了,可是我亲爱的母亲却烧糊涂了!
体温降下来后,母亲浑身都湿透了,体弱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等精神好些,人却变得异常的安静。我们试着和她说话,她的目光飘忽不定,悠悠的,像孩子一样,颠三倒四。姐姐问她:“妈,我是谁呢?”母亲定定地看着她,许久,摇摇头,不认识。我的心一下子揪起来,又问她若干问题,她都糊糊涂涂。瞬间,我的泪奔涌而出,“你是谁?你为什么哭呢?”姐姐的泪也涌出来,我那个聪明要强叱咜风云的母亲呢?
母亲的眼神静如处子,她对我们的泪水,一脸茫然。也许,这对她是件好事。可是,我多希望,我的女神,我的司令大人,容光焕发,依然在我们面前调兵遣将,指挥若定!
岁月静好,我祈祷母亲尽快好起来。 久久地、久久地我仰望上天,双手紧紧合十,灵魂与母亲信仰同在,为母亲康复祈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