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想起一方小院
初一结束,我搬进了这个院子。
闹中取静,繁华静里。院子夹杂在四门村十万人家中间,距离学校门口不足百米,紧邻大路,正对南山。南面紧邻马路,是座红砖房,两间,是个套间。砖房西头嵌着一个方门框,安着两扇门,进去,是个长长的门洞,门洞另一头,是个圆圆的月亮门,月亮门里,长着一丛粗粗的竹子。竹露滴清响,翠色绿人心。打开双扇门,熙熙攘攘,车水马龙,路上行人一转头,门洞里嵌着一幅青翠的画。
下得台阶,院中较为宽敞。西面,是一间厨房,砖木结构,是和南房一起新修的。北面,是正屋,老式房子,土墙斑驳,青瓦如鳞,有些年月了。屋里正中间放着一张三屉写字桌,两边两把木椅子。西面是炕,东面是地面,土地,坑坑洼洼极不平整。地上有一张躺椅,竹制的,红亮红亮的,很结实,人躺在上面,可以来回摇晃。门背后贴着一张画,书本大小,只画了一枝山茶花,叶子碧绿,花朵嫣红,勾着金边。画虽经烟熏火燎,却光彩灼灼,熠熠生辉,夺人眼目。正屋西面,有个黑黑的门洞,算得上是间柴房,柴房里堆放着镢头背篼等杂物,一摞一摞扣着许多陶制花盆,花盆有的缺了口,有的咧开纹,有的还残存着干硬了的泥土。柴房外面是茅坑,茅坑里斜斜地长着一棵槐树,树干比腰还粗,不高,树冠也不大。春天,树上萌发出的嫩芽,是最为新鲜的野菜,焯熟,凉拌,有股鸡肉香味。
正屋前是两个小花园,各长着一棵迎春花,手腕粗壮的枝干蜿蜒缠绕,聚拢成一个门后,又顺着房檐向两侧蔓延。春天,千朵万朵金黄色的花儿一齐开放,金星飞溅,屋里混合着金黄色的花香,亮堂堂的。搬出躺椅,四仰八叉,躺在花架下,轻轻摇着,任由金黄的花瓣落在脸上,散发出金黄的迷人的花香,很快,便恍恍惚惚跌入一个金黄的梦境。花谢了,翠绿的细碎的叶子覆满花架,翻开书,光洒在书页上,清清凉凉,绿意盈盈。小花园还有几棵月季,开红色粉色的花,香气很浓。
院子东北爬着一架葡萄,葡萄下有一口水井,水汽漾漾。葡萄树爬在井沿上,大口大口地喝着水,转眼之间,冒絮了,出叶了,长须了,抽条了。院子里,井沿上,水桶里,水井里,落着淡黄微绿的小花托,四个花瓣。一抬头,头顶已青枝绿叶蓬蓬勃勃一大片,葡萄叶间,挂着一串一串绿豆大的葡萄粒。葡萄树旁,还有一颗梨树,火烧过似的焦黑的树干上,有几个枝。清明风起,树上开几朵雪白透明的花。
院子东面是高高的墙,墙外是别人家的院子。别人家的树,衬着蓝天,静静地生长。
月亮门、翠竹、迎春花、竹躺椅、葡萄架、水井、梨树、一摞一摞花盆,共同营造出一个幽静的意境,这样一个意境中,生活着我们这样几个人。星星和她姐姐——这家女主人的侄子侄女,住在南面临路的砖房里,星星读初一,他姐姐读初三。希贤和老三,都是星星庄里人,读初一。大姨夫一家:两个孩子、一个侄女,大姨夫的侄女,也是星星的表姐。院里的主人一家搬去市区了,我们既是客人,也是东家,无拘无束,较为自由,虽然客居他乡,并无寄人篱下之感。因为大姨夫常在这里出入,四门街上的混混们不敢来骚扰,这里的生活较为安定。平日里,星星是这里的管事,要摘串葡萄,掐点槐树芽挖锨土,都得星星同意。
我和希贤、老三共同睡在正屋的炕上,一人一套铺盖,各睡各的。希贤和老三在正屋做饭,地上放着各种做饭家当。我在厨房做饭,厨房进门顺墙放着一只木柜,上置案板等家什,是我的地盘。另一边,一半是灶台,白瓷砖贴身,瓷亮瓷亮的,一口大黑锅,黑黝黝的,烟火气极浓。另一半支着一张大案板,平整宽展。有一把切刀,刀面宽大,刀背有一指厚,很压手,使用起来稳稳当当,是一把好刀。
住校的生活是辛苦的,尤其冬天,最为难熬,地是硬的,水是硬的,切刀案板板凳床铺,一切都是硬的,磕脚碰手。最要命的是晚上,脚与手都被冻肿、冻烂,晚上一见热气,奇痒无比,无处可放,忍不住在光席垫上磨蹭,待磨蹭麻了,火辣辣地发疼,才觉着好受点,但麻劲过后,又痒疼起来,直到迷迷糊糊睡去。待挨过冬天,迎春花一开,僵硬的身体开始复苏,日子才好过起来。这时候,学校宿舍里停了火炉,大姨夫一家搬进来做饭,院子里又恢复了热闹。
我们的吃饭是马马虎虎的,有时中午散学回来,炉子里冷冰冰的,待火生起来,又到了上学的时候,随便嚼两口干馍,一顿饭便过了。吃剩饭是常事,一次我晚上揪的面片子,剩在锅里,第二天母亲来看我,揭开锅盖,“咦,我的娃会包饺子了!”捞起一看,原来是面片泡胀了!星星姐姐毕业了,南房腾给了表姐,星星住进了正屋,星星不会做饭,父母隔三岔五轮番来帮忙,父母不来的日子,便以喝汤吃馍凑乎。一次星星要烧鸡蛋汤,希贤一本正经地说:“你把鸡蛋搅碎,这样连吃代喝,才有意思。”星星没有主意,来问我们,我们想想,也对。三颗鸡蛋甩成糊糊,待汤烧好,恰逢星星父亲来,只见满锅菠菜,不见鸡蛋片。希贤和老三烟很紧,即使饭不吃,烟也要抽。有时买菜钱抽成了烟,到了饭点,便随变凑乎凑乎。好在希贤哥哥和嫂子对希贤很好,常带来或捎来吃的东西。
我们住在这方小院中,热热闹闹,相互帮衬,一起生活、学习。希贤和老三有个小学同学,叫“三娃”,本来和他们住在一起,后来因为大姨夫的面子,我如一枚楔子扎进来,硬生生挤走了三娃。三娃常瞅着大姨夫不在,溜进来找希贤老三,三人一起抽烟、打牌,一起吵吵嚷嚷,天南海北地死谝。三娃讲他们村神场戏场上男男女女的混乱事,讲学校里老师的风流韵事。希贤和老三少年老成,对村里的人事分析得头头是道。希贤是个怪才,写的钢笔字极有气势,常用粉笔在南房台阶上写很大的空心字。看着线条在地上游走,最后合成一个大字,是一种享受。希贤常在废报纸上练字,说他们村有一个少年,爱好书法,将秤砣绑在毛笔杆上练习笔力,这个少年,后来得了肠梗阻,接了半截狗肠子。希贤还讲,其实书法家只要练好一个字就好了,触类旁通,其余字不用练。对于这一点,我们都不认同,希贤犟不过我们,无趣地笑笑。星星喜欢一个女孩,大家聚在一起出主意、写情书,撺掇星星去表白。晚上我补课回来,院里黑灯瞎火,一摸,点灯绳不见了,突然灯火骤亮,从花树后,屋里蹿出几个怪物。三人脸上凃了墨,贴着纸条,身上披了床单来吓我……
有一段时间,中午实在是吵得厉害,回学校吧,更吵。我想到了个办法,散学后我先不回去,先写作业,作业写完再去做饭。后来大姨夫询问我,我支支吾吾不肯说。一次回到住处,大姨夫给我留了饭,是一锅面片,里面下着三月从地里匀出来的油菜苗,白白胖胖的根,绿绿的叶,还有叶间簇拥着的嫩黄的花苞,别有一番滋味。以后的几次,大姨夫都给我留了饭,长此以往,我便不好意思再这样了,又回归了正常的生活。
我在这院中住了两年,直到毕业。到现在,我还一直想起这个院子,尤其是梦中,长长会出现堆着一摞一摞花盆的柴房,那是我当年最怕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