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之后会有暴雨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儿子从外地打电话回来的时候,黄得胜正坐在一楼的台阶上。台阶下荒草丛生。儿子让他今天晚上务必回新房子住,天黑之后会有暴雨,特大暴雨,儿子说,老房子怕是会塌。黄得胜说了声“乱讲,楼不会塌”,就把电话挂了。暴雨预警的信息早上就收到了,手机信息,今天一条,昨天一条,前天也有一条,头顶上的乌云压了三天。事实上,入秋以来,已经旱了很多天,早就应该下场雨了,但一直没下。黄得胜认为,没下是因为老天爷喜欢逗人玩,天气预报也经常犯低级错误。说不定根本就没得暴雨,这只是一个阴谋,那些人利用天空中的异象,散布虚假消息,诓他速速离开这里,他们好趁机把推土机开来,把房子推倒。
骗谁呢?憨货才会上当,黄得胜想。
黄得胜望了望天,西边天际处,有一片大面积的云彩,红得确实有点诡异,左半边像乌暗的鸽子血;右半边像熟透的柿子泥。黄得胜看了又看,想找一句话来形容这光景,搜肠刮肚了半天,没想到什么形容词,呸,他啐了一口,鄙视自己书读得少了,词穷。
活了七十二年,黄得胜当然知道,一旦出现这种云彩,一般都有不寻常天气,但参考这一阵子的天气情况,以及去年这个时候的天气情况,以及前年这个时候的天气情况,黄得胜认为,今晚这雨不一定落得下来,就算落下来了,也不一定和以往的雨有不同。况且,这房子淋了几十年的雨,从小雨到中雨到大雨到大暴雨再到特大暴雨,什么天气没经历过?一向都好好的,定然会好好的。
正是下班时间,来往人群匆忙。尽管匆忙,要从这边过的时候,人们大都绕开,宁愿借更远的道,借通往城市公园方向的地下通道走——那可要绕好大一个弯——也不愿意挨近这栋小楼。一方面因为这里有警示牌,一方面因为气味问题。警示牌是相关部门在拆迁中断后竖起来的,而气味则可能源于小楼旁边的公厕,似乎近期无人打扫,恶臭熏人,路过都得捂着鼻子走。前几天有两个搞社区调研的年轻人,准备进小楼做问卷访问,也因为气味问题,止步于栏杆外侧,他们说,那种恶臭比任何其他公厕的臭气都更让人难以忍受。
台阶渐渐有了凉意,黄得胜起身,慢慢爬上了楼。人老了,腿脚就不太好,爬起楼来有点吃力,走一下停一下,为此,他准备过完这个秋天,就搬到一楼去住,反正整栋楼都是空的,他就是这个自由空间的主人,想住哪间住哪间。
这是一栋砖混结构的老楼,外墙是泥土的黄色,周围与它类似的老房子都已经拆掉了,新的大楼也都建起来了,唯有这栋楼,岿然不动。倒不是因为这栋楼有特殊意义不得拆除,只不过一栋普通老楼而已,岿然不动的是黄得胜本人。当年拆迁队伍来了楼下,其他住户都已搬迁完毕,各自换了新住处,唯有黄得胜不搬,不搬是因为不同意拆迁补偿标准,他想多要点钱,他这大把年纪,能弄到钱的机会不多。就算儿子同意,黄得胜也不同意。房子的户主是我黄得胜,要拆就要经我本人同意,黄得胜说,谁要是敢先动手,我就撞死在谁面前。拆迁工作当然陷入僵局。这栋泥黄色的小楼暂且保留了下来,一同保留下来的,还有剥落的墙皮、巨大的墙体裂缝、摇摇欲坠的门窗,以及丛生的荒草,在新建的一片高层小区以及写字楼背面,与城市公园相对而立,像一颗丑陋的痦子。因为离路边不远,附近有一座小学,为保证路人安全,也怕学生误入,现在这颗痦子被铁栏杆密密实实围住了,仅留一个供一人进出的口子,且东西两头各竖了一块警示牌:危楼,禁止靠近。
危楼?危言耸听,只不过墙皮掉了些,墙上有两条缝而已,这么多年都过来了,黄得胜对小楼因年久失修展现出的颓态不以为然,对外面的警示牌也嗤之以鼻。黄得胜住在这栋小楼的二楼,偏东边一间屋子,没有水,没有电,一个人。他对物质生活的要求极低,房间里,摆设寥寥无几,一张木板床,一把椅子,一个小茶几,还有一个煤炉子而已。就着窗子外面黯淡的天光,他下了碗酸菜面吃了,然后收拾了屋子(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碗筷就拿到楼下,在公共厕所外面的水池里清洗,然后绕着这栋楼走一圈,权当散步,回来就上了床(也没什么其他事可做了)。
睡了一两个小时,也可能更短的时间,黄得胜醒了,屋子里很黑,他听到了啪啪声。是雨落下来了吗?黄得胜爬起来,打开窗户看,并没有雨,啪啪声不过是风在吹打楼上楼下未关严实的窗户。嗤!还说天黑有暴雨,多可笑,黄得胜露出一个“我就知道是这样”的表情,关好窗子,重新躺下。他掐算了一下时间,觉得差不多到时候了。
这个岁数的黄得胜,像其他那些还没有熬出老年痴呆症的老人一样,掌握了一种掐算时间的超能力,准确得跟脑袋里有一个闹钟似的。然后他开始数数,从一开始数,当数到十八的时候,黑暗里,一只猫准时出现,一只年轻的壮硕的野猫,碧绿的眼睛,黑色的毛,悄无声息。屋子里门窗紧闭(出于一种固守财产的执念),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猫,不过不必深究,这栋楼哪里都有孔洞和漏风处,总有一个地方能容一只猫通行。黄得胜唯一奇怪的是,黑暗里出现一只黑猫,自己又是老眼昏花的,怎么回回都能看得这么清楚,每一根毛,每一个细微动作,都纤毫在目。或许人老到一定程度后,身体的某些器官会发生质的变化,比方说白头发突然变黑了,或者光秃秃的嘴里又长出了新牙——这些都是有真实案例的——那么视力突然变好也不是不可能吧,黄得胜想。看到猫,黄得胜一张黑洞洞的嘴咧开,开心地笑。就等着这小家伙呢。
猫站定在床前的阴影里,一动不动。黄得胜还在等。几秒钟后,终于,来了,那股奇异的力量来了,那股奇异的力量不知道源于哪里,在拉扯黄得胜,很快,一个半透明的黄得胜从床上起来,摇摇晃晃,向着猫俯身过去。这个黄得胜是本人,又似乎不是本人,只是一股魂儿,其实确实就是一股魂儿,因为那具老态龙钟、瘦骨嶙峋、看起来龇牙咧嘴的丑陋躯体还躺在床上没动,在这个黑魆魆的、像一具沉重棺材的房间里。很快,半透明的黄得胜就俯到了猫身上,如一团液质,收缩,变小,再伸展开来,咔嚓一声,一只看不见的锁扣扣上了,严丝合缝,他成了那只猫。好啊,真好,黄得胜转了转眼珠,动了动爪子,左三圈、右三圈,再伸了个舒服的懒腰。真好啊。尽管只是一只猫,这具躯体年轻、健硕、灵巧,皮毛之下漾动着充沛的生命力,上蹿下跳、攀树爬墙、飞檐走壁,行动间如行云流水,绝无一丝阻滞,比一具七十来岁的人类躯体强了不知多少倍了。
当然,初次进入猫身时,黄得胜还是很害怕的,差点被这种诡异变化吓尿了,但体验多次之后,一个灵活强健的躯体带来的好处,让生命力得以扩展的贪婪之心,使得黄得胜变了,胆肥了,且有了新的思想,并不拘泥于旧有的观念。躯体不过是空洞而沉默的表象,灵魂才是最重要的内核,他的思想从哲学的角度得到了升华,仿佛他已经不是那个终身混迹于市井、热衷于逐利的老人,而是一个深谙于灵魂体验的智者,是柏拉图和笛卡尔哲学理论的忠实体验者。
因为这个体验,黄得胜也不再焦虑。他原本是焦虑的,焦虑于两个问题,一是他已经七十二了,一只脚跨进鬼门关了,他若死了,该拿的钱没拿到,谁来继续守着这栋小楼呢?二是现在的人死了都不允许土葬,这对于黄得胜来讲也是个大问题。人被一把火烧了后,形神俱灭,只剩一撮灰,可到了地底下,一撮灰还能有什么用?没得用,阎王爷不会认得那一撮灰就是他黄得胜,更莫谈什么下辈子的幸福生活。为此,从年前开始,黄得胜就不断给儿子打电话,希望儿子换一份工作,安安稳稳在城区待着,顺便接手小楼,另外再去乡下安置一块墓地,最好是后背有山前面有水的,福荫子孙,到地底下也能过好日子。若儿子反对,或者借故拖延时间,他就在电话里大骂,说儿子不孝,说儿子目光短浅,不懂阴间和阳世的奥秘。不过,现在黄得胜不这么想了,因为他已经发现了,就算离了身体,灵魂还能四处活动,可以跑,可以跳,所以也可以推定,就算身体成灰,灵魂也是不受影响的,灵魂可以独自升天,灵魂也可以坚守阵地,鞭策子孙继续他的战斗路线。黄得胜从此不再思前想后。每天晚上,他早早地睡了,就等着这个时辰,等着这只猫来,等着体会这灵魂出窍的美妙自由。
猫,或者说黄得胜,轻巧地出了屋子,要说怎么出来的,黄得胜自己也没注意到,总之就出来了,在楼上楼下穿行了一番,然后跳到了荒草中。荒草中什么都有,尤其不缺夜行的城市生灵。下地的时候,他先是遇到了一只黄鼠狼,对方也有一双夜视的绿眼,它们对视了一分钟,相互怀着警惕,或者黄鼠狼更紧张,因为明显可以看出来,猫的身形更大更健壮,更具有战斗优势,一分钟后,黄鼠狼的尾巴动了一下,开始后退,然后一溜烟,逃走了。他有些志满意得。后来,又撞上了一窝老鼠,老鼠们瑟缩地挤成一团,细长的尾巴纠结,惊惶失措的小眼睛挤在一起,仰望似是从天而降的黄得胜。但黄得胜无意于捕捉这些卑微肮脏的小东西,只是瞪了瞪两只绿眼珠子,带着怜悯的腔调、睥睨的神态,喵呜了一声,老鼠们四散逃窜,庆幸这夜遇到的是一只不吃老鼠的猫。之后,他又踩扁了一只巨型甲虫,吓唬走了一只聒噪的乌鸦,在这个荒草丛生的小楼周围,有那么一刹那,黄得胜觉得自己成为了某种形式上的“王”。
仿佛要释放内心无穷尽的喜悦,以及身体里的掌控力,王者心态的黄得胜仰头静立,于荒草中,凝视黑色夜空良久。夜空中有一条银色河流无声息流过,河水轻轻拍打城市的穹顶,带来了飒飒的风,当风刮向地面,草叶在沙啦啦地摇摆,不止草叶,路边的悬铃木也在摇摆,香樟树也在摇摆,高楼大厦也在摇摆,世间万物都在摇摆,它们舒展躯体,扭动腰肢,似乎在向他致敬,又似乎要随风而去。空气凉爽而干燥。看看这样子,怎么可能会下雨呢?就算有雨,也会被风吹走的,他的小楼倒不了。黄得胜放下心来,以昂首挺胸的姿态,踩踏着风声,穿过荒草地,穿过铁栏杆,穿过马路,向对面的城市公园跑去。
公园被树林团团围住,掩藏着一片极好的热闹,人群从不同的街区赶来,流连不去。跳舞的老太太,交流育儿经的女人,以及抽烟的男人们,小孩子则跑来跑去,大声喊叫,还有一辆摇摇车在不停歇地摇,反反复复播放着《家庭礼貌称呼歌》:爸爸的爸爸叫什么?爸爸的爸爸叫爷爷。爸爸的妈妈叫什么?爸爸的妈妈叫奶奶……一遍又一遍,永无止境。他也看到了许多老朋友,白头发的、灰头发的、秃顶的、佝偻着腰身的,要么在下棋、要么在玩乐器、要么涎着老脸跟在年轻女人身后,紧盯着她们的胸和屁股。这座公园没有盖起来之前,他和他们就是街坊邻居,每一个需要消食或者纳凉的夜晚,在街头巷尾相见。后来这片区域搞新城建设,老街区都推倒了,高楼大厦以及城市公园很快建了起来,他们不再是邻居。算一算时间,他和他们大概有十余年不曾见了,十余年时间,足够一棵树苗长成大树,长出成片绿荫,也足够一片街区从冷清变得热闹。而黄得胜,自从坚守住那栋小楼,就足不出户,断绝了一切朋友关系,取消了一切娱乐活动,身处闹市,却与世隔绝。因为他生怕一走出小楼,拆迁队会趁机上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我这个活法也没有触犯法律,黄得胜一般都是这样安慰自己的,但此时见识了这片热闹,他不得不承认,日复一日的乏味生活中,能有这么一个公园来放松放松,不时与老朋友见见面,挺好的。
黄得胜凑近那些老头子们,想听听他们在说什么,有没有提到过他,有没有人还记得他这个老朋友。他自我感觉良好,听了好一会,很可惜,并没有人聊到他。他们在聊城区新修的那条马路,那条路叫发展大道,已经修好,通车了,路中段马上还要建一个高标准高配置的体育馆,以及一个总投资11亿的青少年户外培训基地;然后他们又聊起了城区正在进行景观改造的河道工程,像所有那些没见过世面的老人一样,用大惊小怪的腔调,大声赞叹,改造完的河道实在美得很,他们说,还有一座香港人设计的彩虹桥,周末一定要带孙子去玩。他们聊了很多话题,所有话题都离他很远,中间是十余年光阴的距离,他没听过,也没见过,此时他也不想听,也不想去见。显而易见,他们已经全然忘记他这个人了。一群狗娘养的,都瞎了眼!黄得胜愤愤然,带着最后的希望,走近了坐在最角落的一个老头。其他人都不记得他了,不要紧,还有这个人,这个人一定还会记得他的,毕竟他们曾经是最好的朋友。
这是个秃顶的老头,年龄比他小了几岁,头却比他早秃了很多年,以前额头上还有几根毛,他曾嘲笑对方,给他取了个“老三毛”的外号,现在就连额头上的几根毛也掉光了,此时这人正坐在人群的背后,咧着没牙的嘴,一条老柴狗般,露出傻兮兮的笑,一脸皱纹像拌了酱汁的面条。看到这人,黄得胜的记忆一下子回到了从前,那时候他经营了一个十平米的小副食店,就在现在那栋小楼的一楼,他绞尽脑汁,给他的店取了个“客兴隆烟酒副食”的名字,做了亚克力大招牌;而那老头做修理钟表的营生,三平米的修理摊位,就在“客兴隆烟酒副食”隔壁,连正式名字都没有,只在玻璃罩子上有“老张钟表修理”几个字,红颜料的字,潦潦草草,就像小儿手笔。是性情迥异的两人,他们却时常凑在一起,喝酒、聊天,或者吹牛。
黄得胜忘记了,此时他是一只猫,他急切地想要跟老伙伴打招呼,于是一个纵跃跳到了老头面前。他有心炫耀自己灵活的身形,所以来了一个纵跃,他将这个动作称为“七十二岁的纵跃”,暗示自己在七十二岁这个年龄,生命产生了一个奇异的跨越。就是这个时候,一个圆滚滚的小女孩冷不丁出现了,大概两三岁,像个皮球样,滚了过来,横插到了他和老头中间,嘴里还叫唤着“猫猫、猫猫”,一双小胖手朝他抓来。黄得胜吓了一跳,无知的小孩就是猫狗的天敌,下意识的,猫的身体急速反应,调整到战备状态,两只瞳孔竖起,全身的毛支棱了起来,然后,瞅准那只小胖手,一爪子挠了过去。准确!漂亮!他为自己的快速反应喝了声彩。
哎呀,哎呀。这时他听到“老三毛”的叫唤,那人一脸惊慌,像护崽的母狗一般,团团抱住了小女孩,然后撩起一条瘦腿,毫不留情地,冲着黄得胜就是一脚踢。虽然是老态龙钟的一脚,真要踢到猫身上,也是挺疼的。黄得胜急急转身,半空中来了个屈体后空翻转360度,险险避过那一脚。狗娘养的!瞎眼的老三毛!身子还在半空中,黄得胜已经忍不住破口大骂了,但骂出来的却只是急促尖利的几声“喵呜”。等他脚尖落地,老头已经抱着小女孩走开了,一边走还一边嘀咕:哪里来的野猫,差点挠到了我的乖孙孙!
雨点稀稀拉拉地洒落下来,又被风吹送,人群慢慢散去。黄得胜受了那一脚,很无趣地立在原地半天,等到一粒雨砸到猫的鼻头上,这才意识到,现在他是一只猫,有眼无珠的愚蠢人类认不出他来了。认不出来也不要紧,他不怪他们,他们不过是老了,记忆力丧失了,类似于钟表生锈,电器劳损,不像他现在,老当益壮,心思通透,头脑清醒,他拉了拉腰身,又扭了扭——这具身子也是,灵活、健硕、生命力充沛,胜过一具肮脏老迈的人类躯体好多倍。于是他重又抖擞起来,忘记了从前的一切,忘记了老街区,忘记了“客兴隆烟酒副食”,忘记了那个额头上坠着几根毛的老钟表匠,黄得胜挺着胸,昂着头,柔软的脚垫踩着稀疏的雨点,仍然以猫的姿势继续往前走去。至于天上飘下来的,不过毛毛雨而已,能有什么事?黄得胜笃定地对自己说。他走出了公园,走上了街道,他要去溜达溜达,选择偏僻的街巷,在阴影里漫步,像一名神秘的夜行者,独自享受自由的乐趣。
突然,没有任何征兆地,淅沥沥的小雨变得急促起来。遥远的天边亮起了一道闪电。果真要下大了吗?黄得胜仰望天空。未等第一道闪电消失,第二道闪电又劈了下来,紧接着,又是第三道,第四道……闪电伴随着雷声,劈开了云层,遥远的天边,像有野火在燃烧,银色河流被闪电拦腰斩断,就在黄得胜愣怔的时候,滔天的浪翻卷起来,河水决了堤,哗哗倾泻入沉睡的城市中。没反应过来的黄得胜被浇成了一只落汤鸡。真有大暴雨啊。黄得胜开始狂奔,往来时的方向。他要回去,回到他的来处,守住那栋楼。但雨太大,密密麻麻的雨脚,往猫身上踩踏,他站立不稳,脚步打滑。又一道闪电袭来,如此之近,感觉灵魂也要被劈成两半。大意了,大意了,果然要下一场特大暴雨,黄得胜想。
很快,城市的街道变成了泽国,水流四处漫延,漫过了猫的小腿,然后是肚皮,黄得胜高一脚低一脚,喵呜喵呜叫着,不知方向地摸索前进。没多久,就被浑浊的水席卷着向前漂去,与塑料袋、破烂的木头、破碎的布片、食物残渣、方便面盒子以及其他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一起向前漂浮。其间,他撞到一堵墙,猫脸贴着墙壁,四肢在墙上摆了个“×”的造型,灵魂和躯体在瞬间分开,又瞬间合并。不等他抓牢墙皮,另一股水流像揭一张狗皮膏药似的,又将他从墙上揭了下来,挟持着,往另一个方向去,撞到了一只纸箱子。他伸出爪子,试图抓住纸箱。很遗憾,抓不住,根本抓不住,猫的爪子太短,而纸箱子也在顺水漂流。在追逐纸箱时,他又瞥见了两只绿眼睛,像两颗发着光的塑料珠子,颠簸在黑色水面上,又是一只黄鼠狼,也许就是荒草地里的那一只,也被水流冲到了这里,爪子紧紧抓着一只破烂的鞋,好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截浮木——水这么急,抓一只小小的破鞋管个屁用?要抓也抓个大的呀,他为黄鼠狼的智商着急,也为自身的处境担忧。大意了,大意了,这果然是场特大暴雨。
可能急速漂流了一万公里(或者还不止,他揣摩着),幸好是猫的身体,经得住折腾,若还是那把人类的老骨头,怕早就散了架了。在他以为会一直漂下去时,水流突然折转九十度垂直下落,突如其来的自由落体运动,他掉进一个宽阔水面,像陷进了一片海。猫是会游泳的,黄得胜安慰自己,开始扑腾挣扎,想要自救。很可惜,自救失败。一股巨大的吸力从下方出现,拉扯着黄得胜,就像有人在拽着他的两条腿,向水深处堕去,沿着一个曲折的、黑洞洞的通道。下落中,光阴倒流,时间轴逆向传递,摄像机拨至快速回放状态,他看到了自己在一路后退——水中挣扎的他,自由落体,漂流的黄鼠狼,漂流的纸箱子,墙,撞击,漂流的各种垃圾,城市泽国,狂奔,河水决堤……闪电,闪电,闪电,夜行者的溜达,最好的朋友,老头们的闲聊,城市公园,过马路,过铁栏杆,过荒草地,风,天上的河,乌鸦,甲虫,老鼠,黄鼠狼……他很快越过他先前以为的一万公里,回到了无比熟悉的地方。他的小楼,他那间方方正正、黑黢黢好像一副沉重棺木的房间,以及他的木板床,猫悄无声息出现,他躺在床上。崩塌的声音紧随而来,仿若雷鸣,泥土和砖块雨水般滚落,倾泻下去,万物都在滚落、倾泻,向着那无尽深渊。
暴雨下了一夜,第二天清晨雨停。人们发现,城市公园对面,那栋十余年坚挺拒拆的泥黄小楼,坍塌了。废墟里,找到了一具深度腐烂的尸体,看到的人都说,烂成那个鬼样子,应该早就死了好多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