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癞痢”的人生哲学
癞痢,是我娘家的一个邻居,他今年76岁,因为小时候生了癞痢没有及时治疗,头上留下了显眼的癞疤,大家便叫他癞痢。
如果不是癞痢头,那么年轻时的癞痢,应该是个英俊的小伙子:皮肤白,眼睛大,鼻梁挺,个子高。反正看古天乐出演的影视剧时,我常会想到年轻时的癞痢。
可惜那一头癞疤成了他颜值的重创!不仅如此,后来他还得了哮喘,每每发作时,他微张的嘴巴里就会发出粗重的呼吸声,就像拉一只做工蹩脚的风箱,"气~窟……气~窟…… ",同时,他的肩胛扛起来,胸脯一起一伏。
所以当年生产队里他从来没有拿过全劳力的工分,在众小伙子里,他拿的工分最低,当然,他干的活也是最少的。渐渐地,大家习惯了癞痢的病和懒散,而他也习惯了在生产队里事事落后毫无存在感的生存状态。在他看来,不喘的日子,就是最好的日子。躺平,成了癞痢的养生大法。
八十年代初,癞痢竟当起了养鸭专业户,一养就是一千多只蛋鸭。不过他养鸭很佛系,能养活多少是多少,与我爹不同,我爹要么不养鸭,养则必求存活率产蛋率,总想在同行中争个第一,博得人家给他翘大拇指。癞痢通常把鸭赶到田横头之后,就找一块阴凉的地方,仰叉八天地躺着睡大觉了,任凭他的鸭子四处散逃。
尽管这样,癞痢养鸭还是赚了些钱的。只是一有钞票,他的手就会像剐过芋艿皮一样痒得不行,他便去摊牌九、掐二八,口袋里的钱很快就跑到别人口袋里去了。当然,偶尔也会赢,这时候他沙哑的嗓门会比平时高八度,而且很快全村人都知道"癞痢今朝赢着一票!"赢了之后的第二天,他必去镇上吃一碗张福良羊肉面,然后香烟老酒买回家。照例,他是得戒烟酒的人,但常挂在他嘴边的一句话是:"要死么总归要死的,有得吃不吃做啥?!"
六十出头以后,他的哮喘发病频率提高,他便不再养鸭了,这之后的癞痢通常茶馆店里呆上小半天,麻将场上呆上大半天。每次我回娘家,吃过午饭,总见他骑着电动车急匆匆上路,我问:“上班去啦?”癞痢笑回:“呵呵,上班去。”对他来说,搓麻将是比上班还要紧的事,因为晚去一步,十有八九就轮不上他了。
不过癞痢还是蛮有福气的,他有一对争气又孝顺的儿女。女儿不定期会塞点钱给爹娘;儿子则隔三岔五会给癞痢夫妻俩拖点一般乡下人吃不到的小菜回来,什么野甲鱼野黄鳝鳗鲤螃蟹山羊肉黑猪肉……看得隔壁邻居们简直要羡慕嫉妒恨了。而且癞痢正好是个吃货,他的舌头简直可以去做品菜师,一碗浓油赤酱的红烧肉端出来,他能吃出这肉是新鲜肉还是冰冻肉,如果是冰冻肉,他还能大约估摸出在冰箱里放了多长时间了,更让人佩服的是红烧肉里放了哪些佐料,他都能悉数报出,若是一不小心少放了一味香料,哪是绝对瞒不过他的。
癞痢最欢喜吃的是猪大肠,一副猪大肠买回来,通常是癞痢独食一一他老婆是不要吃的。癞痢的战斗力极强,不消两天,一副猪大肠就消灭掉了。奇怪的是,吃货癞痢,身材还不胖不瘦。这使他吃起来更加肆无忌惮忘乎所以,他拍拍肚皮吹牛:"哈哈,这就叫有吃福!"
可是今年以来癞痢的健康状况不太乐观,阳过之后,他的哮喘迟迟不好,去医院一查:一只肺白了大半,另一只肺塞满了痰。在社区医院住了半个多月仍不见好转,儿女便把他送去苏州大医院,又住了几个星期医院后,总算好转出院了。只是他又被查出了糖尿病。
这下子,吃货癞痢惨了,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瞎七搭八吃了,痨虫们在他的肚子里口腔里蠢蠢欲动,折腾得他比小时候癞痢头发作时还奇痒难忍!他非常伤心,极度灰心。
前几天他对我爹说:“我这辈子做人做得也算合算的了,已经写意三四十年了!” 得知癞痢说这句话的时候,不知怎的,我想起了另一个癞痢——阿Q。哦,想起来了,癞痢的祖籍也是浙江绍兴,会不会他和阿Q是同宗,所以都有“精神胜利法”的DNA?
按辈分,癞痢比我爹小一辈,得叫我爹阿叔,不过一直以来,癞痢喜欢半真半假半冷半热地教育我爹:“嘿嘿,你看喏,我的蚕豆不管不顾么,倒比你的长得好喏。”“人要想穿点,一天到晚磕落个头钻在地里做生活,呒啥意思咯。”“想吃啥么多买点吃吃,铜钿银子要来做啥?又不会带到铁板上去的喽。吃光用光,身体健康!”……常常惹得我那86岁还勤勤俭俭的爹心里像被刺毛虫刺过一样不舒服。
当然癞痢也有不称心的事,他的儿子一家住在镇上,儿子倒是常回来看看,但儿媳妇和孙女儿好几年都不来一趟乡下。儿媳妇是个狠角色,曾在邻居面前说过她公爹:"才六十岁出头的人,就已经只吃不做等死了!"
此刻,我正以调侃的口吻在写癞痢,但我并不冷血,我还是非常同情癞痢的。同情他的什么呢?容颜的不完美?身体的病痛?年老力衰?还是因病卖懒?或者是他的这番“人生合算论”?说不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