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敌畏的味道(7)
1
那还是十五年前的事情,但是时间并不能使人遗忘某些东西,因为有些东西的存在代表了那个时代醒目的印记。
被雨水冲刷的土地像是上过咖啡色的燃料,天边的彩虹如同从投影仪里放射出来,发出七彩的耀眼光芒,事实上根本没有七种色彩,只有五种。
儿子在回家的路上,婆婆在浇地的路上,公公在放羊的路上,男人在女人的路上。
张凤霞围在灶头上拿着一块乌黑的抹布来回擦试着一张带着豁口的瓷碗,碗里散发着一股发霉的味道,这让她一度感觉到无比的厌恶,她试过用香皂洗掉这种令她不悦的气味,可总是事与愿违。
她看着院子里打瞌睡的狼狗,站在房檐上躬着腰注视着树梢上摇头晃脑的麻雀的长着满身发亮的黑毛的黑猫,在院子里晃来荡去啄着水泥台阶上麻袋下角的老母鸡,还有那老母鸡拉在院里那一坨坨臭气扑鼻的粪便和啄烂的麻袋里流出的金光灿灿的粮食。
她放下手中的碗去清扫那些粪便和粮食,并用一个破旧的塑料袋堵塞住麻袋上的破洞,这似乎于事无补,因为那些令她头疼的老母鸡会重蹈覆辙的去逐那些塑料袋,她拿着棒子撵走那些老母鸡,在袋子上盖了一层破旧的毯子。
她回到厨房继续刷着那些破碗,她望着门外渐渐变成卡其色的土地发呆,她想起了她跛脚的儿子,她想起了偷看她洗澡的公公,她想起了逼着她生二胎的婆婆,她想起了他不务正业的男人。她想起了村里男人对她如饥似渴的眼神。
她跑到书房里去照镜子,这是一张什么样的脸,连她自己都觉得好看,还有那高高隆起的胸脯,连她自己都觉得害羞。但她开心不起来,她没有安全感,就好像随时就有人扑上来缠着她。
她希望他们扑上来,却又害怕他们扑上来,这样矛盾的心理使她心跳加速,院子里的老母鸡似乎又在啄袋子了,她气愤愤的走出书房踢了老母鸡一脚后扯着嗓子骂到:啄你妈逼!
2
张凤霞的儿子跛着腿跟在学生们的身后,像一个负重的伤员,孩子们早已经习惯了这样一个异类的同伴,在羊肠小道上缓缓而行。
田野里的野花散发着青草味的气息,他把摘下的一朵鸡冠花粘在鼻子上拐到坡下汩汩流淌的清澈小泉里照着自己可爱的面容。
他明白这帮小杂种们压根就不喜欢自己。他觉得无所谓,他有自己的世界 。
清凉的泉水抚慰着他幼小的手指,小溪中繁茂的青草从里跳动着两只指甲盖般大小的青蛙,他望着渐渐远去的小杂种们,惬意的伸了一个婀娜多姿的懒腰。
他取下鼻梁上的鸡冠花夹在了背包里的书中,走上羊肠小道。
他走累了,坐在田埂上嘴里携着一根嫩绿的青草,他肆无忌惮的咀嚼着这个物种的身体,口腔里弥漫出让他满意的味道,他像一个羔羊,嘴角流下绿色的液体。
从出生的那一天起,他的腿就长短不一,他并不能明白。直到等待着投来的那些奇异的目光告诉他事实真相。
起初的时候,他有过挣扎,后来他明白了,那些自欺欺人的鬼哭狼嚎改变不了任何东西,只能让那些目光变得愈发丑陋。
他那长得一表人才的父亲就像是一个远方的亲戚,见面的次数少之又少,他越来越陌生于这个人的存在,每次他回来的时候,他觉得像是来了一个母亲的情夫,让他避之不及,躲在母亲那圆碌碌的屁股后面偷窥着对他大笑不止的父亲。
他把带着青草的唾液狠狠的吐在地上。起身回家,他连屁股都不舍得拍,书包坠打在他的屁股蛋上,书包里文具盒与铅笔碰撞发出来的声响‘夸啦夸啦’的穿出来,映衬着他的跛脚,悠然而长远。
乡间的小路被雨水刚刚浸湿过,有些轻微的泥泞,这对于那些小杂种来说,根本不值一提,可对于他来说就是一种体能和平衡的较量,他跌宕着爬上了一个山坡,打着布丁的裤子上似乎沾了少许的泥巴,他并未在意,只是在抬头的瞬间他看见天际的那一抹彩虹像是他勾勒在图画本上的五彩桥,映射着他微微渗出汗水泛着红晕的脸庞。
层次不齐的村庄渐渐凸显在视野里,炊烟在泥巴糊的烟囱里袅袅升起,混进雾蒙蒙的空气里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刚要进门的时候,那只黑猫从门缝里窜了出来,吓得他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心里气哄哄的骂到:这个黑杂种!
3
张凤霞围头巾的婆婆肩上扛着一把带着些许锈迹的铁锹在地埂上来回巡逻,密切的注视着那些隐形的蚂蚁洞里撒尿般流出的泥水。
她刚刚在河道里向田间的小渠里引水的时候,挥着铁锹挖着坝口上厚重的泥土,从里面挖出来一枚乾隆通宝,她不知道这个东西的价值,只是觉得像铜钱,就揣在了怀里。
她弯着腰使劲一锹锹的挖着那些泥土,她在下游卡了一块白杨树板子,水位渐渐的升起来,泥土也开始变得泥泞,刚刚雨打过得青草上滴着细微的水珠,像一串连起来的珍珠。
忽然,‘哗啦啦’的水流声穿进了小渠里。
田埂的坝口处的青草堆里钻出一条褐绿色的草花蛇,呲呲的吐着口中的信子,从老太婆那双锈着图案的布鞋上缓缓的爬过,一股子冰凉的感觉袭击着老太婆的脚面,让她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看着菜花蛇扭动着纤细的腰肢,穿过那些湿漉漉的水草地,走向一垄抽满绿荫的土豆地中。
她差点尿了裤子,她以为是自己挖了那枚乾隆通宝的铜钱,这是大神给予她的忠告,她颤巍着身子在河坝边的杂草丛里挖了一个坑将那枚泛着绿光的铜钱埋葬了进去,并且盖上一个厚重的草甸子,用她那粗糙的双手拍打着草面,跪在地上急切的说道:大大大神,我老婆子无意冒犯,您别吓唬我了,我胆小,我把东西还给您,还希望您能保佑我家儿媳妇能生个健健康康的大胖小子。
老太婆神经质的将围着头巾的头在地上装腔作势的捣了几下,环顾了一下四周,不见半个人影,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和露水,将田埂的坝口围了起来,开始一圈圈的观察漏水情况。
她看着地头上腰杆挺拔的麦苗,像是伸了一个饱满的懒腰,微风轻拂麦穗像是在舞动着一场盛大的晚宴,蚂蚁来回穿梭在地埂上繁茂的青草堆里,显示出乐此不疲的神情。
田埂坡下韩天奎的三分地里从蚂蚁洞里流下去的如泪般的溪流已经浸湿了一个拐角,老太婆心疼自己的肥水流到了韩天奎的地里,寻找着漏水的根源。
她弯着腰像一个拧在一起的麻花,在浑水中用手指捅着那些蚂蚁洞,因为只有大洞才方便下手,她试探了好久,终于在麦田中段麦秸的根部找到了漏水根源,她迅速用泥巴在漏洞的周围糊起来一个完美的圆形坝墙阻挡了流水的通过,她满意的欣赏着自己的佳作,扛着铁锹走到了河提上,两条腿分别踩在河道的两边,爬下来洗着她那双布满皱纹的手。
当她气喘吁吁的爬上河堤的时候,她看到天际出现了几道久违的彩虹。
彩虹发出的光芒映衬着她嘴角歪斜的笑容,她忽然间壮着胆子去看消失在那垄土豆沟里的草花蛇的踪迹,她用铁锹轻轻的拨开那些纠缠在一起的土豆秧,只看见一个咖啡色长着茸毛的蜘蛛趴在那里痴痴的盯着老太婆。
她被这个荔枝般大小的茸毛蜘蛛吓了一跳,这一次他没有拜神,更没有许愿,而是恐惧激起了她愤怒的情绪,她操起那把铁锹狠狠地拍在了这个令她厌恶的怪物身上,怪物瞬间被拍的死不瞑目,绿色的血液粘在铁锹的背面和咖啡色的土地上。
她将铁锹入在河里胡乱摆动了几下,插在地头上,像一位孤独的战士。
她绕着麦田走了一圈,水都是静止的依偎在麦秆的周身,再不见遗漏的迹象,她拔起铁锹,转身向家的方向移动,青草上的水珠亲吻着她的裤角。
她离家的脚步逐渐缩短,她似乎看到了儿媳妇为她做着香喷喷的晚餐,看到了孙子坐在水泥地上玩着来回爬动的蚁群。看到老头子背靠着墙蹲在水泥台阶上抽着旱烟眯着眼睛看着儿媳妇。看到儿子拎着大包小包花红满绿的东西逗着孙子笑,可这孙子就是不笑。
草垛里下完蛋的母鸡被她匆忙的步伐踢得脱离了地面,用那笨拙的翅膀闪起夹杂着麦秸和鸡毛的尘土。她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刚才眼前看到的一切顿时消失于无,她望向老母鸡窝过得草垛里还留着老母鸡体温的两个蛋,瞬间忘记刚刚被惊吓的场景。
在她那个干裂的嘴唇里传来一句:这狗日的还下了对双黄蛋。
4
天空飘起了阵雨,豆大的雨滴说来就来,不余留任何商量的空隙,顷刻间乌云聚拢,遮天蔽日,山里的雨下的格外壮烈,雨水混杂着山土形成万股齐下的奇景异河,羊群在泥水里如醉酒般摇晃着看起来笨拙的身体,远处的窑洞入口处站着披着大衣的老头子,他缩着脖子看着远处被雨水浇灌的羊群显得满不在乎,他拿出显得油腻的手提袋里躺着的旱烟,摸出火柴,浪费了三根之后才升起缕缕烟气。
每逢天阴降雨,老头的小腿总是痛如针锥,那蚀骨的寒气穿过他千层底的老布鞋,悄然潜入那带着灰指甲被脚气渲染的脚心。缓缓的穿过筋络,骨质,骨髓,上升他曾经被冰凉的河水浸泡过得小腿里,像是有无数个蜱虫啃噬他的血肉。
老头坐在一个光滑的土脊旮旯上搓着他那条日渐干瘪的小腿奋力的吸着杂夹着铜臭味的烟嘴子。
远处的羊群开始在山间的平底里聚拢。一锅烟的功夫雨滴开始逐渐减少。天际被抹成橘红色,日光透过暗黑的乌云折射在山头上,泛出白里透红的光芒,雨停在湿漉漉的平流层里不在坠落,大气和阳光的重合放射出五彩的跑道,似乎有一个穿着红衣道袍的白发白眉的神仙骑着一匹威风凛凛的金毛麒麟奔驰在跑道上。
大仙的跑道在老头眼里那就是彩虹搭建的桥梁,彩虹桥钻进眼睛里显得模糊而渺小,老头子眯着眼睛想起了张凤霞,在他心里儿子一向没什么卵用,连生的孙子都是瘸腿,长的如花似玉的儿媳妇竟然能被傻儿子留在这个破院子里守着空房胡思乱想,他多想替这不争气的儿子搞一个优良的品种出来,可道德不允许,搞不好会被所有人活埋。
老头子还是余心不死,记得有那么一天,具体哪天记不太清,天闷热的厉害。老婆子带着孙子去串门。
越是这样的天越让人难受的厉害,就像在淤泥里洗澡一样,老头子光着膀子靠着水泥墙吸着旱烟,锁骨下的汗毛里密集着泥土和汗水混合在一起的臭汗,暮色渐渐拉沉了下来,他坐在那里打盹,眼睛里似乎有一道白光闪过,他猛然惊醒了过来,却看见穿着白色短衬衣和白裤子的儿媳妇端着一大盆洗澡水走进了她的厢房。
老头子无精打采的又开始迷糊了起来,隐隐约约他似乎看到一个白花花的马驹在浅浅的泛着碧绿的淡水湖里来回奔跑游走,他从未见过这样白的马儿,像是白龙马出海,纵横人间艳阳天,他情不自禁的想要靠近,想要用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去抚摸马儿绸缎一般的身躯,他的脚步越来越轻,如同被点燃的孔明灯渐渐的飘了起来,他越想靠近,他就会飞的越高。
他越飞越高,已经看不到他心里惦记的白马身影,他看到一个金色的麒麟在密集的云层里来回奔跑。
麒麟奔跑着向他走来,快临近他身边的时候,放满了脚步,他缕着自己杂草般的胡须,伸手想要抚摸这只金光四射的麒麟,却不想麒麟慢慢的向后退了几步,猛的向他冲来,他恍然惊醒,却看到他那双皱皮的老手已经推开了儿媳妇的房门,一团白花花的影子在他浑浊的老眼里旋转着,只听张凤霞大叫一声,急忙用手捂住了那对柔软的大白兔,他臊的老脸跟猴屁股一样红,急冲冲的跑进书房,拿起桌子上的老福茶仰着头就往嗓子眼里倒。
美好的回忆使他暂时忘却了羊群的存在。他磕掉旱烟蹲在地上靠着土坷垃坐着,他是准备要眯一觉的,却不想刚要进入状态的时候一个公羊在他前方挖着如同两个大蒜瓣拼在一起的蹄子,朝着他低着头冲过来,他一个闪身躲在了一边,公羊那对往外操起的触角奋力的顶在土旮旯上,将其顶的四分五裂。
老头子站起身来,心中的怒火油然而生,嘴里大声的骂到:这个死杂碎,看老子不把你阉了。
5
城中的环境并不繁华,只是聚集的人口逐渐增多,麻将室里浓烟滚滚,却从未听到有人发出令人扫兴的咳嗽声,叮铃哐啷的麻将相互碰撞着,四双手同时撮着麻将发出淅淅索索的响声,张凤霞的男人坐在其中一张桌子上嘴里携着一根快烧到烟根的大前门眯着眼睛说了句——胡了。一节指甲盖长的烟灰被他的嘴唇抖落在他的裤裆里,他却浑然不觉。
小输怡情,大输伤身,强输恨不得卖肾。
小赢怡情,大赢激动,强赢摆脱贫和困。
再无赖的人坐在麻将桌上都会遵守规则,再穷的人坐在麻将桌上都能剁下指头。
张凤霞的男人很激动,因为他大赢了一回。
他买了包自己从来就未想过的黑兰州,这个代价需要他付出半个月的辛勤劳动。
酒足饭饱思淫欲,飞来横财念妓女。
他看着自己鼓起的腰包,双腿像是上了劲的发条,迈向妓院。
这是市区偏僻的一个角落,像是一个独居而狭小的村落,这里却有着花枝招展的女人,她们是市区潮流的象征,她们开拓着嫖客们的眼界,驱散着嫖客们的寂寞,用她们特意准备的劣质杜蕾斯盛放着本应该是嫖客们的子子孙孙。
他绕着巷子走了一圈,感受着佳丽三千的优越感,胖的瘦的高的矮的漂亮的丑陋的老的少的骚的闷的主动的被动的高傲的下贱的妓女们被他尽收眼底。
令他印象深刻的一个妓女穿着一个斑马线的紧身V领短袖,露着丰腴的奶子被牛暗眼夹在一起造成的深邃沟壑,留着一头飘柔的短发,穿着一个齐逼小短裤,雪白的大腿显山显水,让他急切澎湃的地方在他脑海里和眼睛里若隐若现。接下来他毫不犹豫的选择了这个妓女。
当他履行完嫖客义务走出院落的时候,他忽然觉得有些心疼和兴奋,在这期间,他并没有劝那个骚蹄子从良,因为那将毫无意义。
他从骚蹄子口中得知,她们妓女的收入相当丰厚,他像是发现了一块新大陆,一道新商机。
他走出村落的时候,天空骤然间阴云聚集,豆子大的雨滴跌落在破旧的柏油马路上,他躲在一个银行的屋檐下,看着这雨水滋润着久逢甘露的尘埃。
雨过天晴,他看到天际缓缓的吐出一个五色的彩虹,映衬着他因为熬夜有些疲倦的眼神。
他提着大包小包坐在破旧的返乡大巴上看着窗外向后闪退的风景,心里又想起了那个妓女,那个令他欲罢不能的妖怪。
他迷迷糊糊的想要靠在座位上做一个春秋大梦,却情不自禁的蠕动着嘴唇,从里面钻出一串话来: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天若有情,啼笑皆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