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的葬礼
一直想为写些关于姥爷(外公)的东西,却又怕冲撞了他的亡灵,一直未敢下笔。但思索再三,还是决定写些东西,来表达我这个不孝外孙女的愧意。
我的姥爷是大年十四的下午走的,当我赶到时却已是晚上。那天晚上飘着鹅毛大雪,落在地上的雪被踩成了发浑的泥水。我走进大堂,迎面的是那口棺材,而我的姥爷,被套上了蓝色的寿衣静静地躺在冰凉的水泥地上。我没有见上他的最后一面,即使是最后那一眼,也只是那被黄纸覆盖住的脸。但仅仅是那一眼,便将之前的难以置信,自我欺骗,麻木呆滞击成了碎片。眼泪在麻木的脸上无声地流,就像屋外冰凉的雪花在漆黑地夜里无声地洒。我也没能见到我的姥爷火化,因为我的嫂子的工作原因,仅仅看了那一眼,我便被带回了城镇去看管我的那两个侄子。等到再见到姥爷时,他已经在骨灰盒里了。我,这个他疼爱的外孙女,连最后一夜都没有陪着他……我妈红着眼安慰这个不孝孙女:“我也没有见上你姥爷最后一面,再说了,我们初九不是来看过他了吗?也算是见过他最后一面……”
是的,我妈也没有见上我姥爷最后一面。他走得太突然了,初九那天,我们去见他的时候,他还坐在椅子上剥着花生同我妈讲自己吃了好多的红烧肉和扣肉。初二那天,他还同我妈嘀咕,我的姑妈拿走了他的手机和三百块钱,害得他跌倒的时候都没法喊我舅过来扶他。看到我来了,他赶忙从床头拿出我表姐给他带的山楂糕和车厘子,塞到我的手里。他怎么就那么走了呢?不等他的三个儿女围在他的床前,为他剃剃头,刮刮胡子。不等我见上他最后一眼……最后,摆在棺材前的黑白照也只是我哥在夏天用手机为他拍的。
但他走的也并不突然,我还在上学前班那年,医生就曾断言我姥爷活不过五年,他的肺已经烂掉了大半。或许是吃惯了苦,他硬生生地扛过了这么多年。我哥说,姥爷的那套寿衣做得太久了,连袜子都已经旧得泛黄了。我上小学时,他还能走动。他会在他心爱的外孙女放学前炸好糯米饼、鸡蛋饼,知道我喜欢他做的白菜豆芽炒猪肉,他天天炒,使得我爸妈有一段时间看到白菜豆芽就头皮发麻。有一天中午,我爸妈突然找不到他了。正着急,便看到他领着我走了进来。“晶晶害怕过马路,你们不接,我不得去接她啊?!”在我放学回家的必经之路上有一条很宽的马路,有一天,我在过马路的时候被车撞了,从此以后总会有一个老人在马路边等着他那胆小的外孙女,用他那双老树皮一般却异常温暖的大手牵着外孙女的手,一同穿过那条车来车往的宽马路。初中以后,我的时间渐渐被学习填满,他的身体也越来越差。而我那个患有间歇性神经病的舅妈却又异常讲究所谓的旧派传统,硬是把姥爷接回到了农村老家。我同姥爷相处的时间便更少了。到了高中,我同姥爷见面仿佛变成了一种仪式,仪式举行不是在过年拜年时,就是在我姥爷住院时。我升学宴的那天,我的姥爷说什么都不去宴会厅,说是怕累,但我们都心知肚明,他害怕给自己引以为豪的外孙女丢人。我那时才将姥爷的模样看清:他真的已经很老了。久病把他折磨得枯瘦,一张枯皱的皮松塌塌地裹着没有一丁点肉的骨架。他的眼睛已经发浑到微微地泛着灰的程度。他已经病得太久了,但他一直努力,努力着同时间抗争,夺来了十多年的时间。我习惯了他的坚强,以为他能再多夺几年。大年初二,坐在他的床边同他聊着不知该聊些什么的天也是在我妈的提醒下才进行的。但我不知道,他累了。他真的累了,他每年都要花一半的时间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看着病友们的生死,他肺早已烂透了。因为这些医药费他的儿女们对他也越来越不耐烦,尤其那个是娶了个随时都可能发神经病的媳妇的儿子。他每天要被自己的儿媳妇骂,不敢吭声。因为害怕她再犯神经病。他身边的好友在一个一个离去,他躺在自己阴暗的小屋里,听着自己好友葬礼上的哀乐该是怎么样的心情。他真的累了。他累到等不到儿女围在床前,等不到孙辈见上他最后一面,等不到一个不下雪的温暖的天……他走了,永远地走了。
我妈在姥爷的坟头哭了很久,舅妈已经等不及地要回去了,我妈还在肝肠寸断地哭,几乎要晕过去:“这是最后一次了,以后再也找不到你姥爷了,再也见不到你姥爷了……”对呀,再也见不到他了。所谓”子欲养而亲不待“,可惜,我们明白地太迟了。天下子女都明白地太迟了。我抱着这个哭得肝肠寸断的女人,将头埋进她的肩上,任泪水打湿了她的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