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铭铭的报复

一

那天，阳光正好。

李铭铭背着新买的黑色书包，一脚踏进书香满园的新学校。德馨中学，初二九班。

班主任是个温柔漂亮的女老师，教英语。李铭铭去报道时，正好是上英语课。老师穿着漂亮的连衣裙，语气温柔的说，“同学们，这是我们班上的新同学，李铭铭。大家鼓掌欢迎。”李铭铭向讲台下面望去，同学们脸上洋溢着笑容，将手掌拍得啪啪响。班主任抬手一指，说，那你就去坐那吧。李铭铭朝着那方向看去。同桌是个架着眼镜的男生，正笑嘻嘻的看着李铭铭。后桌是个女生，穿着得体的校服，正盯着李铭铭。前桌，也是个女生，披着头发低着头，握着笔，正在看书，或者在写作业。

李铭铭走到位置上坐下，老师开始讲课。李铭铭悄悄跟同桌打招呼，“我叫李铭铭，你叫什么名字啊？”同桌用中指戳了下眼镜架，“孙伟。”课后，李铭铭问后桌女生，女生高冷的说，“高蕊韵。”李铭铭咂咂舌，回过神来。又问了前斜桌男生，男生咧嘴笑，“袁程。”话题很快聊开了，他们问了李铭铭从哪所学校转来，为什么要转校。李铭铭问了他们上课的一些规矩。七嘴八舌，又都是半大的孩子，很快熟络了。末了，李铭铭忽然想起，前桌女生一直没说一句话，也没回头。李铭铭试着问，“那，同学，你叫什么名字呢？”李铭铭明显感受到，那女生身体似乎颤抖了一下。犹豫了片刻，她半侧着身回答，声音弱弱的，“张小英。”

李铭铭成绩一直很好，转校对他丝毫没有影响。袁程仿佛遇到贵人了一般，决定死死抱住李铭铭的大腿，所有的作业都抄他的。李铭铭也不矫情，很快，他和周围的几个人走到一块。连高冷的的高蕊韵都偶尔会找李铭铭问问题。只有张小英，她几乎是一个没有存在感的人，这么久，几乎她都是一个人进进去去，不说话，也没有人主动跟她说话，总是低着头。

李铭铭有问过袁程和孙伟。袁程高深莫测的说，你最好还是不要跟她有关联。李铭铭问为什么，孙伟说，让人别管你就别管。

又是阴雨天，傍晚。李铭铭去教室拿练习册。这个点教室几乎是没什么人。走到楼梯拐角处，有声音传来。有起哄的声音，有骂人的声音。这声音李铭铭熟悉，“贱人，真认为自己了不起了？不就是老师表扬了几句么，瞧你那嘚瑟的样儿。”是高蕊韵。

有低低的声音说，“我没有……我没有。”是张小英。

今天英语课，班主任表扬了张小英几句，说她作文写得很好。

又是另一个女生的声音，提高了分贝，“还敢顶嘴！把你能耐的？”

又有声音说，“大概是好久没动过手了。蕊韵，今天不教训她，这贱人还当我们怕她呢。”

李铭铭从后门的窗户上瞥了一眼。地上趴着一个人，大概是张小英。站在她边上抱着胸的是高蕊韵，还有两三个女生坐在桌子上。还有，三个男生在教室坐着玩游戏。仿佛没看见这件事。一个是班长赵君豪，一个是袁程，一个是班上出了名的混混刘宇鹏。

李铭铭瞪大了眼睛，忽然明白了袁程他们说的，不要跟张小英扯上关系是什么意思。原来是霸凌。

她们开始对张小英拳打脚踢，张小英趴在地上，想哭又不敢哭。低低的啜泣声传来，压在李铭铭身上。他看见高蕊韵的脚踢在张小英肚子上，另一个女生又踢了她的头。张小英蜷缩着，像一只待宰的羔羊。赵君豪安静的坐在窗边写作业，时而抬起头看看窗外，好像在欣赏风景。袁程偶尔跟赵君豪说什么，带着讨好的表情。刘宇鹏沉浸在游戏机里，骂骂咧咧的。李铭铭想要冲进去，大声质问他们在干什么。但他仿佛脚下生根了一样，一动不动。他感到深深的恐惧。

不知多久，门响了。他吓得落荒而逃。

一直躲进厕所里，看着他们走远了，他才松口气。他甚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逃。

周末，李铭铭回家。吃饭的时候，李铭铭试着跟父母提起这件事。母亲感叹，现在的孩子都这么凶了啊！父亲说，你可别参合进去了。李铭铭在试着问，“那我应该怎么做才能帮助到张小英呢？”母亲闻言瞪大了眼睛，“管什么管，你一管，他们肯定会欺负到你头上。你就装作不知道就行了。对了，那你在学校也别跟那个张小英走得太近了，免得他们迁怒到你身上。”李铭铭说，“班上有两个同学也是这样跟我说的。”父亲说，“他们也是为你好。”

张小英坐在前面低着头写作业。露出后脖子，一大块淤青。李铭铭悄悄瞥了一眼，除了脖子，透过稀疏的头发，也可以看见她的后脑有干了的血痕。张小英依旧低头写作业，袁程将手肘跨到了张小英的桌子上。她轻轻往旁边挪了挪，袁程又靠过去一寸，张小英又往旁边挪了一下，袁程又将书往她桌子那边移。张小英不敢抬头，只是默默地将课本拿到桌下。李铭铭看见袁程那得寸进尺的玩味的脸，感觉胸腔里装满了炸药，只要袁程再有所动作，他的炸药就将被点燃。可他只是将笔握的更紧了，悄悄的低下头看书，那堆炸药在他胸腔里无声的熄火。

李铭铭问孙伟，“为什么他们要欺负张小英呢？”孙伟想了片刻，说，“没什么理由吧。听袁程说，反正就是看她不顺眼。”李铭铭又问，“有哪些人参与了？你也跟他们是一起的吗？”孙伟说，“你说这该怎么界定参与还是没参与。我虽然没打她，可是也不敢跟她说话，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赵君豪也没打她，但他一直是这群人的头，打她是他默许的。真正打的那些人，反而又只是赵君豪的帮手。那你说，到底怎么区别参与还是没有参与呢？”

李铭铭沉思半天，恍然大悟，“原来，我也参与了。”赵君豪是主谋，高蕊韵她们是打手，我们都是帮凶。

孙伟说，“我可告诉你啊，可别跟张小英说话。谁敢搭理她，那就是跟其他人为敌。我也很不忍心，可我也不愿意成为下一个目标。”

张小英依旧默不作声。她企图从沉默中换来片刻安宁。可沉默带来的安宁只是短暂的。她们变本加厉，在她的被子上浇粪池的水，在她的饭里吐口水，随时对她拳打脚踢，不许任何人跟她说话，将她的作业和课本撕了，晚上将她锁在厕所，洗澡的时候断她的热水……

有些事李铭铭自己看见的，有些是李铭铭听别人说的，有些，是李铭铭完全不知道的。

李铭铭说，“她怎么就不知道反抗呢？”

孙伟反问，“反抗有个屁用。她怎么反抗？谁敢帮她？”

李铭铭说，“老师啊。她可以跟老师反应啊。”

孙伟笑了，“就我们那班主任，看起来是温柔可亲的，其实还不就是懦弱。她敢惹赵君豪吗？她敢惹刘宇鹏吗？刘宇鹏是混社会的，这学校里边混的有多少人都得叫他一声大哥，还有外边那些混社会的，有些甚至是不要命的，惹了他，他随时都可以叫人来收拾你。还有高蕊韵，人家父母是大企业家，学校好多建筑还是她父母投资的。小小一个班主任，才刚毕业的大学生，惹得起吗？”

李铭铭说，“那学校总有一些管事的吧？”

孙伟不屑的说，“得了吧！自己班上的班主任都管不了，其他人又何必来惹这个麻烦，为了一个小丫头片子。费力不讨好的。”

李铭铭气愤的说，“那还有校长啊！校长总该管吧。”

孙伟笑得更厉害了，“校长？赵君豪他爸就是校长。你说，他会开除他儿子吗？他会给他儿子处分吗？”

李铭铭气急败坏的大吼一声，“还有没有王法了！”

孙伟默不作声。

又是一个阴雨天。班上做扫除，李铭铭再次目睹了他们欺负张小英的全过程。他们将她的校服扒下来拖地，在她脸上画王八，让她把擦玻璃的脏水喝下去。李铭铭在角落里坐着，看着赵君豪笑容满面，温文尔雅的问，“问道怎么样？”其他人跟着起哄大笑。李铭铭在桌子下紧紧的握着拳头。赵君豪又慢条斯理的说，“今天先这样吧。”他走到门口，又笑眯眯的回头看了一眼李铭铭，吓得李铭铭赶紧收回了视线。手心捏出一把冷汗。

张小英等他们走了，才慢慢爬起来将衣服穿上，抹了眼泪，慢慢收拾教室。李铭铭跑到走廊上看没人了，终于鼓足勇气，愤怒的说，“你转学吧！”

张小英不可思议的看了他一眼，眼睛里忽然像充满了希望。很快，她又暗淡下去，摇摇头，一句话不说，收拾书包走了。

张小英始终没转学。被他们欺负的时候，她有时候忍不住像李铭铭投来求助的目光。但李铭铭都立刻避开了她的目光。他甚至害怕她那求助的眼神，一是他害怕得罪了赵君豪，二是，她的眼神会让他深深的惭愧，让他想起他的懦弱。人最无法面对的，是自己的懦弱无能。

张小英终于还是没熬到转学。她自杀了。从学校最高的一栋楼上跳下来，脑浆和血洒了一地。

李铭铭看着周围的人来人往，感觉到彻骨的寒凉。

李铭铭悲伤之余，一直在等，等一个说法。可是，没有。张小英的死就像一颗石头，投入了深不可测的大海，一个水花都没有溅起就消失了。

学校说，她由于压力过大，自杀了。给了家属一笔钱，家属也就没再追究了。家属是贫穷的农村人，什么都不懂。得了一笔钱，还以为自己赚了。他们一边诅咒张小英没良心，一边感叹这学校真大方，懂情理。只有李铭铭知道，她是被谋杀的。而凶手就是他们这些所有人。可是，那又怎么样？

二

李铭铭不知道的是，张小英的死，除了带给他无尽的愧疚和难过，也带给他无穷的噩梦。

不知从什么开始，孙伟开始和他疏远了。开始，李铭铭跟他说话，找他一起吃饭，他还顾左右而言他的找理由拒绝。后来，他直接愤怒的跟李铭铭说，你以后不要再跟我说话了！

李铭铭震惊了！多么的相似啊！

可是，为什么？我没有跟张小英说话，我也没有帮助她，我甚至跟你们一起欺负他。

他明白过来。他成为了下一个被霸凌的对象。

好像是一瞬间，所有人都不搭理他了。有时候老师请他起来回答问题，有些人会莫名其妙，不怀好意的看着他，窃窃私语。

再后来，他开始遭受到和张小英一样的待遇。上体育课没有人跟他组队，没有人再跟他一起打篮球。

开始只是冷暴力，他变得像个没有存在感的人。每次到教室，同学们就开始对他指指点点。等他主动开口的时候，他们又全都沉默不说话。

后来，他们也对他进行人身攻击。破坏他的课桌，在他书上乱涂乱画，将他的书包丢到垃圾桶。当他反抗质问时，他们就开始动手了，说他诬陷他们，要给他点教训。像对付张小英一样，几个人打他一个，将他推倒在地上，扇耳光，扯头发，将他关进厕所里。

孙伟悄悄跟他说，“你转学吧！”

李铭铭觉得很讽刺。早前他还将这话对张小英说过。

他跑去找老师，这么明显的证据，他不信老师不管。走到办公室门口，他看见赵君豪在问问题。赵君豪笑眯眯的，老师也笑眯眯的。他想起孙伟以前说过的话。老师不可能帮他的。

他决定找赵君豪谈谈。

他问赵君豪，“为什么是我？”

赵君豪不可思议又天真无邪的说，“这是游戏规则。谁搭理了张小英，谁就是下一个目标。谁让你要跟我作对？”

李铭铭说，“不是这样。我没有帮张小英。是因为我成绩比你好，你嫉妒我。”

李铭铭知道，像赵君豪这样人，是最容不得别人比他强的。“如果，我以后每次考试都放水，你依旧当你的第一名。你能放过我吗？”

赵君豪冷漠的说，“不能。除非，你滚出这个学校。否则，这个游戏都会继续玩下去。”

李铭铭愤怒的说，“你们已经逼死了张小英。你们难道就不怕遭到报应吗？”

赵君豪高傲的说，“报应？报应是报应给那些无能的人的。你们这些愚蠢的人，只有当自己成为目标，才知道自己有多可怜。其实，张小英不是第一个，张小英前面还有很多个，可每一次，他们都像看笑话一样，站在我这边。如果他们联手，都能组成一个连了。你以为你能反抗得了么？我告诉你啊，在这里，我就是权威，你们没一个可以违背我。其实，我也是很寂寞的。”

李铭铭无助的放弃了谈话。

又是周末。李铭铭将这件事告诉父母。他说，给我办转学吧！

母亲生气之余，又无可奈何的说，“小孩子之间打闹是正常的，只不过他们太过分了，现在转学可不好转。而且，那个学校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进的，我们托了好大的关系呢。”

父亲也生气的说，“我明天去跟老师反应，让她管管。你别怕，那么大个学校呢，总该有个说法。”

李铭铭吓坏了，拉住父亲哀求，“别去。你去了他们会更欺负我的。”

父亲不相信，说，“他敢？！”

母亲也说，“孩子之间打架，老师和家长管教管教就好了。铭铭别怕，他们还能把天翻了不成？”

李铭铭感到深深的绝望，他知道，是不会好的，他们敢，他们什么都敢，张小英就是这样被他们逼死的。

他也忽然明白，张小英为什么会自杀。他忽然也想，实在不行，那就只有自杀了。

如他所料，父亲去了一趟学校，找了老师和校长。赵君豪一些人也被请到办公室去谈了话，罚了站，并在教室点名批评。班主任和校长表示会好好教育他们的。父亲满意的回去了。李铭铭知道，噩梦似乎真正开始了。

赵君豪是没有再找他。但下课，总有人来教室门口辱骂他，走到哪骂到哪。书上总被乱涂乱画。甚至，他们将他的被子丢到厕所里，将粪便抹到他的书包上，衣服里。周末，他出校门回家，被一伙人将头一蒙，推搡着一顿暴打，再将他推到旁边的粪池里。扒衣服，辱骂，侮辱，殴打。

李铭铭走在路上，路人指指点点。母亲知道了大哭，一定要去学校讨说法，但还是不愿意转学。因为，只有这所学校升学率最高，教育质量最好。而且，他们花了好大一笔钱，拖了好多关系才将他送进去。他们不甘心就这样转走了，而且他们不相信这些学生真的会这么目无王法，这只是偶然事件。

李铭铭从他们那感受到一个词，忍。忍到毕业就好了。

或许张小英的家长也是抱着这样的态度吧。可结果呢？

而且，李铭铭忽然意识到，就算转走了，那受的这些伤害呢？就白白忍受了么？还有张小英那一条命，就这样白白送了么？还有，我走了，肯定会有下一个受害人，难道就让他们这样肆无忌惮的无所欲为么？

他们该得到惩罚的！

这个念头像一颗种子，在李铭铭心里发芽。又像一根野草一样疯长。

隔壁老陈是卖药的，老陈中午有打盹的习惯。

他跑去和老陈聊天，看着老陈慢慢的睡过去。他蹑手蹑脚的打开装满各种药的玻璃柜。

他拿了三瓶老鼠药。

将它们放进饮水机的时候，他心里忽然升起一种复仇的快感。

你们，要为你们的冷漠付出代价。

他如是想。

他又找了赵君豪，他低下头跟赵君豪道歉，他说我错了，我会转校的。

赵君豪笑了，像初见时那位正义又礼貌的班长。他说，早想通了就不会受这些苦了，何必呢。然后他感觉眼前一晃，心脏传来一阵剧痛。一把冰冷的刀，刺过了他的心脏。

他不可思议的看着李铭铭。他听见李铭铭咬牙切齿的说，这是你该得到的惩罚！

他张嘴，没来得及吐出一个字。很快，他意识开始涣散，最后无力的倒在了地上。

后记

这件事在社会上引起了广泛关注，微博微信到处都是新闻。不过，舆论很快被压下去。没过多久，人们似乎又忘记了这件事。上班，吃饭，娱乐，休息，聚会。只有人在不经意间想起，那件事不知道后来怎么样了？也有人感叹，一个孩子，原来有那么深的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