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朝下

一盘炸花生米配啤酒，再来一点脆海苔，可以笑对各种失意了。

小店里的客人大多在附近工作。卖房子的通常穿着尺寸不合身的西服，领带是掉丝的蓝白斜杠。做互联网的看起来总是很久没有剪头发，要不就太瘦，要不就太胖。有些人穿得齐整，戴着黑框眼镜，脸上干干净净，看起来像是做设计的，坐下来的姿势也是佝偻着身子，喝醉的时候下颚朝前，像是棕榈树枯萎的枝叶，漫不经心地倒在桌上。

也许是因为人们不大需要说话吧，小店晚上生意特别好。加完班，连工地的打桩声都歇了，他们熄掉办公室的灯，象征性地结束掉一天毫无意义的工作，然后走下楼来，走进小店，点个串，坐在围炉旁走会儿神，看着蒸汽迷雾般上升，像在一天结束的时刻浮出片尾字幕。字幕没有任何人的名字，因为确实没有谁需要感谢的。

老板的工作也不算太忙。客人们点完串，放进汤里，他就可以陪着发呆了。点了啤酒的客人，老板会附送一小盘花生米，剥了皮的，粘着琐碎的盐粒，一小包只要一块钱，批发说不定还能便宜一两毛钱，但是他懒得弄了。有一次有个搞互联网的说，老板你知道么，我们做的事情跟这个花生米一样，一颗一颗看起来油光光，但是放一起就鸡零狗碎的，也没什么营养，对社会没什么贡献的我们。

而且还是免费的，另外一个人说。老板笑笑说我不懂，但是花生米还是蛮好吃的，我每天都吃。

是啊，蛮好吃的。那些人笑着喝光了瓶里的啤酒。

还有一天，有个卖房子的小年轻在他那里坐了一晚上，最后只点了一瓶啤酒，老板照例给他送了花生米。「这个要多少钱啊？」小年轻问。旁边人说，不要钱的，你新来的吧？

他点点头，拈了颗花生米吃，然后哭了。不过没人问他怎么回事。

老板也会换着花样送点东西，比如脆海苔，小小的塑料包，装着薄薄几片海苔，放在灯下都能透光，女孩子特别喜欢吃，因为看起来不像花生米那么容易胖。于是她们因此更有底气了，串串就放开了吃。

「老板你故意的吧？就是骗小姑娘多花钱。」有些人会这样开玩笑说。

「也不是这么说！」

老板大概只想得出这种话来反驳吧。不过他后来也没刻意把海苔换掉。他毕竟买了很多备着。

后来旁边的楼建好了，更多的人搬进来，天冷了又暖，啤酒也卖得更多，喝醉的人也更多。那栋大楼是一家大公司的，直到半夜还灯火通明。

我们又多了个路灯啊！有些人会指着那个楼开玩笑。

但是楼里的人却从来没有来过店里。即便在凌晨，还有车子从楼里的停车场开出来。

那都是些什么人呢？

一天，有个穿西服的人来管老板要名片。「我们在楼上，下来一趟很麻烦的，您能不能帮忙送上去？」他问老板。

「我没有名片呐，我写个电话号码给你咯！」

老板扯下一个纸片，写上自己的电话递给他。那人笑笑伸手来接，老板注意到他西服里的衬衫袖子，袖口洁白得像电视广告里的一样，不像那些卖房子的小哥，总是染得黄黄的。

半夜，喝啤酒的人们散去，老板接到楼上的电话，只点了一些蔬菜，用清水烫烫就可以了。

电梯上升得极为漫长，镜子映出自己的影子，让老板坐立不安。想到网上的视频说，电梯里都是装了监控的，他努力站直身子，「不要让人看笑话了」。

直到一阵晕眩，电梯门开了。一条铺了灰色地毯的通道被射灯照亮，看起来像是百货商场。

他战战兢兢地踩上去，感觉比自己回家的路柔软许多。敲开房门，穿西服的人微笑着接过外卖。

「咦，这是什么？」那人看着随包的袋装花生米纳闷。

「这个是送的。」老板客气地微笑。毕竟是新朋友，没点啤酒也表达一点善意吧。

「噢，我不吃这个，不过很谢谢！」那人一边点头一边把花生米掏出来还给老板，满怀歉意地解释，「那个热量太高了，哈哈。您拿着，别浪费了。」

房门掩上，感觉就像路灯关了。老板满腹狐疑，小心翼翼，总觉得到处都是摄像头，射灯照得他浑身起鸡皮疙瘩。这条走道感觉比电梯还漫长，他忍不住朝窗外望去。地面看起来很远，天空都没那么远，他趴上窗边，饥渴地寻找自己的小店。那些路灯像是星星，他找了很久才找到。

小店的灯已经关了，也没有人经过。第一次，他开始想象在这个角度，会看到人们怎么走进自己的小店，怎么点啤酒、吃串串和花生米。他朝下看，看得入迷。

而在一旁，电梯叮地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