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火车年代摄影游记《乡情乡韵》下册 初步书稿

《绿皮火车年代》(13):知青姐姐(下)

2021-12-28  本文已影响0人  完璧
(原创图片)

        1979年10月,一个偶然的机会,让我得以窥探到知青生活的一幕,同时还结交了一个哥哥、认了一个姐姐。

        当时我所在的成都针织二厂要到知青点招工,因为有一个招工对象是我乐师傅的妹妹,而我又是乐师傅的最好的(机修工)徒弟之一,我得以被顺利地“推荐”进了招工小组,受师傅之托去接他的知青妹妹。

在四川乐山五通桥拍摄的纪念照(摄于1979年)

        我和招工的厂部干部朱建中去的是四川沐川,从成都坐火车到夹江,之后只能换乘客车。也是公私兼顾吧,又或许是朱大哥喜欢古诗和绘画,我俩在乐山、岷江、乌尤寺、凌云寺尽情游玩,欣赏和讨论文学艺术,记录对联、碑帖等文化资料,成了好朋友。

        之后,我们乘客车去往沐川。

        师傅的妹妹所在的公社,在一座大山的背后,离县城较远。朱大哥白天要在县城办理交接事务,让我先去公社,说好晚饭前赶到,我便乘车进入了大山深处。

        山区的风光浩荡而神秘,乡村里流溪盘竹,鸡鸣狗吠,恍如“世外桃园”。汽车翻越到山顶,我望见山坳里一片白白的云海,美丽极了。车行至山脚,钻进“云海”中,却是迷雾一片。终于,我在路边下了车,沿着机耕道往生产队走去。转过一个拐角,远远望见离公社有五、六里地的小学校的陡坡上,站着一位身穿绿军便装,肩挎黄书包,围着红围巾,一脸望眼欲穿样子的女孩,我一眼便认出,她就是我乐师傅家墙壁上那张大照片中的姑娘。眼前的她,既保留着城里姑娘的优雅,又浸润了乡村姑娘的素洁。

        那女孩约比我大一、二岁(从招工表上我知道她有23岁),因为看过她的照片,对她的端庄漂亮已了然于心,却对她的开朗活泼感动意外,更对她的好客热情“受宠若惊”了。然而,我把招工进厂的事说了一遍,却看不到她脸上有多大喜悦的神色。我们往公社走去,一路交谈着。她插队已有些年头,一直坚持干农活,对回城痴而不悲。照她的话说,“城里人理应回城里去,城市对青春和智力发展大有好处”。其实,依我当时那种单纯的心是不怎么理解的,只知道领·袖说过“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山区的乡村确实很美,美得让我这个不谙山乡的城里人惊喜若狂。她心领神会,邀请我去公社南边的一处“风景胜地”,说那有一株鱼翁化作的黄桷树,千姿百态,气韵非凡。果然,那蜿蜒而来逶迤而去的沐川河旁,一株遒劲的老树兀立崖岸如鱼翁垂钓,整个望去俨然一幅泼墨山水。我兴奋地跟着她跑向河滩。她向打鱼老人讨得几尾鲢鱼,说是准备晚餐为我和招工小组一行接风。我们踩着河滩上大大小小的卵石,连蹦带跳,仿佛一次有趣的交游。

        看得出她对那条河流尤感情深,正如她所说的,“很多时候这水就象是从心坎上淌过一样”。我觉得不解,又不好多问,但从这席话里,我看出她是很有思想的姑娘,是可以信赖的朋友。

        朱大哥下午到了公社,办理交接手续。为抓紧时间,他让我和她拿上在公社盖了章的填好的招工表格,去大队部办手续,并处理一些走前的事务。我们约好在公社碰头夜宵。

        我和她一前一后穿行在山乡的田间小路上,水塘旁,时而过沟,时而上坡,连跑带跨走过她说的二十四个“脚不干”。一路上我们闲聊起来,她说她也曾走南闯北,初中毕业后在云南当过图书管理员,做过语文教师,游历过大上海和美丽苏杭。她父亲是位建筑工程师,她受的是“有教养”的“正统”的家教,希望秉承父业有所作为。但生活却断了她的梦想,使她感觉离目标日趋遥远。我困惑不解。

        我们的交谈也谈及文学艺术,她有着强烈的兴趣,我惊喜我又遇到了一位有着共同爱好的朋友。而且,我感觉她很正直,也很坦率,对做人有深刻的认识和独到的见解,善于解剖自己的内心,给人虚心而不矜持的鲜明个性。那会儿的我,还几乎从未单独跟漂亮的女孩子这样独处过,心中暖流涌动,多少年渴望有个姐姐的念头浮上心来,便脱口而出:“你做我的姐姐吧!”她也动情地看了我一眼,欣然答应了。

        一小时后,我们来到了乐姐所在的大队。这里的房子是分散的,几乎一家一户独居一个山坡,若要通知件什么事,就得直着喉咙大吼。乐姐同另外两个老知青住在一处有着泥墙的草顶房屋的山坡上,此时,那两位室友旱已返城。听说山里的蛇多,常盘绕悬挂在屋梁上,来到乐姐屋门口的我有点心悸起来。她打开了门,我睁大眼睛小心翼翼地跟进去,几秒钟后才大致看清了屋里的一切:泥墙裂了很多宽大的缝隙,几处留着修补过的痕迹,半盖着的锅盖被揭开后铁锅里的蟑螂四散奔逃,一只老鼠惊惶地窜进柴堆,一条拇指粗的青蛇从梁上遁出墙缝……这就是她独居的“世外桃园”啊——我“啊”地一声倒抽了一口凉气,闷得有点喘不过气。而她,却不以为然。我转身靠在门扉,在我望着山坡的视线里,苕藤覆盖着黄泥坡地,翠竹簇拥着农舍小院,鸟儿在树上啾鸣,溪水在山沟拉成闪光的丝绒。直到今天,我都会为那一瞬间的反差而惊叹:地狱与天堂仅一步之遥!

        乐姐一面清理着家什,一面漫不经心漫地讲述了一段情景:那是一个凉秋有风的夜。她打着火把归来,叩开门后见满屋的人,一个男子慌忙用手挡住拼命摇晃的煤油灯。当她认清那男子正是她日夜思念的哥哥时,她忽然晕旋得站不住,同屋的知青姐姐扶住她,她喊了一声“哥哥”即奔去伏在哥哥膝上,泣不成声了……

        我的泪,流了下来。

        我帮乐姐收拾着要带走的东西,从昏暗的油灯下,看到许多有趣的书藉,从文学艺术到政治哲学,我真心地夸姐姐“博览群书”;她却说,因为没有几个性情相投的伙伴,所以很孤独,但又不愿像大多数同队的知青那样空虚得无事生非,打情骂悄,过那种“游戏人生”的颓废生活,因而就更多了几分“孤芳自赏”的凄凉窘境,只得以书为友了。

        去队上办完手续,乐姐便走东家串西家地告别,分送一些衣物和零碎东西给乡亲。她同当地乡亲似乎感情很深,尤其是有一位她称呼为“二婶”的农妇,当知道她要回城时,竟搂着她哭起来。

        月出之前,我们回到公社。我解剖洗净好鲢鱼,乐姐在借用的炉灶中燃起了柴火,又将鱼烹调出美美的香味。看看天空已露星光,招工小组的朱大哥还没有回来,我们只好自己美餐了。

        饭后,我和乐姐信步踱到河边,见黄桷老树怀抱着初升的明月,银色的浪花舔着堤岸和船舷,渔火与对岸大山中三、两处火光闪耀晖映,整个世界静谧而安详。

        乐姐从河滩上拣起一块卵石,扬开手臂向河中投去,“咚”的一声如鱼儿跳跃。她告诉我,每当孤独和痛苦时,她就要到这儿来,触摸这生命不息、激昂奔腾的河流。但又语调沉重地说起一个知青,因前途无望而投河自尽的事。她还说自己也曾经动过那个脆弱的傻念头。

        乐姐突然问我:“父母之爱谁更伟大?”不等我回答她又接着说:“我很崇拜我父亲,可是他中年早逝,没能给我多少爱和教诲。我恨我的母亲,十几年来母亲带给我多少精神压抑啊!”她目光暗然,语调凝滞,似乎有太多的痛苦被长久压抑。

        翌日一早,我们三人从公社沿黄泥机耕道到了镇上,又随意往相反方向边走边欣赏着沐川风土人情。因为沐川西与峨边、西南与马边相接,这两个县都是彝族自治县,少数民族区域非常吸引我们的注意力。以至我们回到镇上时,班车已经开走,这样我们就只能徒步十多公里到县城,估计还能赶上体检。

        一路上,我们畅谈着,人生经历比我丰富得多的大哥和姐姐,谈及许多社会现实、人情世故、做人准则和人生经历,还有文学艺术。

        下榻旅馆后,我们还是兴致勃勃地谈论着人生观,以及怎么去做一个高尚的人。似乎是朋友倾心,或是水到渠成,乐姐开始小心翼翼地敞开心扉,说起了她心中的苦恼和由此造成的绝望心境。

        回程中,我们一起游览了乐山的“小西湖”——五通桥,留了影。在一起的五天时间,我们已经是无话不谈了,围坐在茶桌旁,乐姐终于向我们倾述了积压在她心中长达十几年的苦闷和怨恨——

        她六岁那年,父亲病逝。母亲因“投机倒把”罪(如今这个所谓罪名早已在刑法中被删除,成了陈年的一块伤疤),被关进了监狱。她和哥哥尽管跟着外婆相依为命,却始终摆脱不了母亲带给他们的阴影。上小学受到歧视和虐待,入团受限制,初中毕业报考解·放·军舞蹈学院考试合格却政·审落选……

        沉默,仿佛瞬间死寂一片。

         “不管怎么说”,她突然打破沉默:“新的生活就要开始,明天总会更美好!”

        这让我顿时想起《飘》的末尾【(美)马格丽泰·密西尔】郝思嘉那句“名言”:“无论如何,明天总已换了一天了。”我惊讶地看着这位不掘不挠的“知青姐姐”,见她抻手掠了一下被风吹散的头发,抬头望着天空,仿佛要把它容纳在胸膛里,叠映在思想中……

        她的名字叫“丽达”,我的好姐姐。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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