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囊》||假如生活只是一出戏

很多时候,我不相信这是实实在在的生活,而更像一出有着这么多起承转合的戏。只是戏里的我们分外用力,我们都想用力演好自己的角色,用力地表演着自己并不擅长的角色,试图用这蹩脚的表演欺骗别人甚至是欺骗自己。
——题记
父亲偏瘫了,他的心脏瓣膜的碎片脱落到了大脑的某个部位,引发了脑栓塞。
从医院回来的那一天,父亲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病情的严重性,抑或是他有意在给自己的家人演一出积极乐观可以战胜疾病的戏码。
他的戏码显得那么幼稚,在亲戚们探视归家的他时,他表现出了一副超然又无所谓的样子,和那些吹牛臭屁的人争执谁当时的功劳大,对抱着哭的人则着急地骂:“这不回来了,小问题,哭什么?”
看上去不错的开始只不过是在众人面前勉强的伪装,人潮散去,父亲的戏终于演不下去了,他连上厕所都无法自己完成。可是他还在试图把这一出戏演下去,面对着妻子和儿子,他故作轻松,“没事,过一个月就可以像从前那样了。”
现实是第二天他就摔了一跤,在起床的时候,他忘记了偏瘫的身体,被重重地摔在地上,他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根本就憋不住。
他不习惯自己的身体,儿子则不习惯看着落泪的父亲。为了避免两个人目光相遇时的尴尬,只能假装对方并不知情继续演戏。
他假装看不见父亲的狼狈,他假装笑着调侃自己住院几个月胖了几十斤,需要慢慢适应。但是那个笑容却扭曲成一个儿子描述不清的表情。
他会假装自己驾驭不了自己的身体,来体会父亲经受的种种困境:左脸瘫痪,无力掌握平衡和走路,不时地摔跤,无法站起来……体会加在父亲身上的无助和窘迫,尴尬和羞愧。
他笃定可以演好照看父亲的戏码,包括家中的任何一个成员,都在积极地配合这样一个父亲,配合每一位家庭成员,在给自己和给他人鼓劲,在努力地传送这样一种乐观和信念。
母亲是一个坚毅的女人。她假装毫无心机地调侃大小便失禁的丈夫像个孩子,自己仓促地笑了,再默默地洗干净污秽的床单,然后她接替丈夫的工作,打理全家人的生计——一个加油站。
女儿则一直守在父亲身边,尽职尽责地履行自己的职责——喂父亲吃饭,按摩,做饭。
还是少年的儿子充当了一家之主的角色,需要准确地分配自己的精力,了解每一个家庭成员每一个表情之后真实的心境,帮助每一个人做出相对正确的决定……
每一个人都在演出着与自己并不相称的角色,殚精竭虑的用力,可是,每一个人都是那么的力不从心。
生活的煎熬还远远不止这些,它会不断地增加一些预想不到的戏码,好更加容易地戳穿这一帮并不专业的演员,去无情地嘲弄他们的演出多么拙劣。
面对母亲递过来的拐杖,父亲自欺欺人的康复成了一个瞬间被戳破的气球,他歇斯底里的爆发了。
他气急败坏地把拐杖打向了母亲,母亲倒在地上,姐姐的尖叫,儿子的发怒,父亲的悲观和绝望,最后演变成一家人的抱头痛哭。
无论多么烂的剧情,然而无论生活多么迷茫,日子还是需要继续下去,这一码一家子战胜疾病偏瘫的戏还是需要几个人同心协力地配合着演下去。
父亲再一次试图控制自己的身体,他以为自己可以通过锻炼找回失去的自己。
他给自己和家人划定了一个遥不可及的目标,他要自己和自己的亲人都可以相信他的目标一定可以实现,而无一例外的是,所有的人都是在努力配合父亲演戏,演一场把自己也感动的戏。
我至今感谢父亲的坚强,那几乎是最快乐的时光。虽然或许结局注定是悲剧,但一家人都乐于享受父亲建立的这虚幻的秩序。
每天晚上所有人回到家,都会陪他一起做抬左脚的运动。这运动经常以家庭四人比赛的方式进行,我们都有意无意地让他赢,然后大家在庆祝声中,疲倦但美好地睡去。
这让这个因为疾病而残疾的家庭找到了短暂而又难得的快乐,尽管这笑容之后是倔强的眼泪,但是每个人都忘乎所以地投入着,坚持着不哭。
这是注定失败的结局,终点是每个人都无法承受的剧痛。
所以,没有人愿意相信这样的事实,无论他们如何用力地饰演一个情愿相信故事的角色,这个故事依旧不会为他们感动。生活中很多事,该来的一定会来,无非是换一种形式,如果这样可以让大家都可以自我安慰一下,如果这样可以使我们忘记自己原本就是这样无能为力。
是那一场台风撕裂了父亲苦苦支撑的信念,其实远在那之前,挫败感已经逐渐侵蚀了他,只是他假装不知道,他的亲人们也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台风来的那一天,他执意要出去锻炼,他害怕自己的努力都是徒劳,虽然他早已知道所有的努力都是惘然。
他一次又一次地倒在雨里,最后只能手脚并用,像只蜥蜴,向前匍匐着爬,最后精疲力尽了,终于放弃了之前的执拗,茫然无措地躺着,一言不发。
父亲还是放弃了康复的信念,他开始接受呼之欲出的命运的安排,他像等待一个老朋友一样等待死亡的降临。
他不再假装坚强了,会突然对着自己不能动的手臂号啕大哭;他不再愿意恪守什么规矩,每天坐在门口,看到走过的谁不顺眼就破口大骂,邻居家的小狗绕着他跑,他心烦就一棍打下去,哪个小孩挡住他慢慢挪行的前路,他也毫不客气地用拐杖去捅他。他甚至脱掉了父亲这个身份该具备的样子,开始会耍赖,会随意发脾气,会像小孩一样撒娇。
对生活的绝望让他蜕去了父亲的形象,他退变成了一个孩子,“大粒仔”。
他讲话特意讲述得好像是遗言,特别是他几次还认真地想了半天:没事的,我不在,家还在。也不管这些话是不是会刺痛自己的儿子。
再一次经历了中风,从昏迷中醒来的父亲又舍不得死了。而他还能再主宰自己的生命吗?
儿子和母亲约定五年的时间,他们母子是战友,共同负担照顾偏瘫的父亲,支撑这个残疾的家庭。
然而,他们赛跑得过时间,赛跑得过疾病,赛跑得过死神吗?
异乡的儿子得知了父亲的噩耗,飞奔回来。他哭不出来,只是握着父亲冰冷且僵硬的手,压抑不住内心的愤怒,大骂着,你怎么这么没用,一跤就没了,你怎么一点都不讲信用。
这才是生活原本的样子,一点也不像一出戏,不给你一点鼓励和安慰,就这样硬生生地拿走了一切,也不留给你一个解释。
父亲的眼睛和嘴角突然流出一条条血来。
我惊恐地看着不断涌出的血水,像哄孩子一样轻声地说:“你好好走,我已经不怪你,我知道你真的努力了……”
哄着哄着,我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父亲火化以后第二天,他出现在儿子和妻子的梦里,梦里他要一辆摩托车,他要去海边看看。
这一刻,没有人把他的出现当做一出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