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父亲
之一
小的时候,曾令父母长辈大伤脑筋,我的祖父很不喜欢我,感觉这孩子非常顽劣,有好吃的从来不喊我,他喜欢我大哥和二叔家的堂弟,原因是他们俩人安静,不招是惹非。常记得爷爷每逢做大骨头炖豆角,他会隔墙高喊:“军儿,拿个碗儿来”。又到隔壁二叔家招呼我堂弟:“二子,你也来,别忘了拿碗儿”。
我父亲却很赏识我,他觉得我虽然调皮,但心肠不坏,他会对村里的干部一次次说,偷瓜摸枣的事找不到俺家小二,他也就扮个鬼子、装装坏蛋,出个洋相、闹闹笑话儿,胆儿小,作不了事。孩提时,正如父亲所说,集体的瓜桃梨枣,没我啥事,我喜欢用庄稼的秸秆做成长枪,嘴巴上用炭灰点一撮仁丹胡,扯一团红薯蔓,撸净败叶,打上裹腿,后边一群小伙伴跟着,趾高气昂、招摇过市,俨然小鬼子进村似的。也会到二叔家的木工坊,寻一段木头下脚料,做成柳叶刀,与小伙伴们集结在打麦场上,试试身手。记得也做过一把王八盒子,是二叔找了块废木板,拿锯子整了手枪的毛坯,我回去精雕细琢,刷一遍黑墨汁儿,枪把上钉上一缕红缨子,象模象样儿,一把好枪。我觉得自己应该扮一回正面人物了,象《地道战》里面的李向阳,威武!但少了一只八路军的军帽,我尤其喜欢湖兰色的帽沿上那俩扣扣儿。我的玩伴儿建华有一顶,他爹是公社脱产干部,家里条件好,就给他买了。我向俺娘求了几次,俺娘说,买顶帽子要拿多少鸡蛋换啊?咱家买不起!建华脑袋大,脸盘方正,正面感更强,我手里有王八盒子,但缺一顶八路的军帽,还是只能扮演汉奸反派!
父亲走过南闯过北,见多识广,虽未上过学,但讲话条理,思路敏捷。父亲喜欢给人出谋划策、破迷解惑;喜欢言传身教、诲人不倦;喜欢谈古论今、指点江山。每逢周日,晚饭吃过之后,父亲坐在油灯下,在忽明忽暗的油灯下,给我们讲生活的道理和他人生的阅历,每一次重复都有不同的见解和新意,时至今日,我还是喜欢听父亲聊天,喜欢从父亲的故事里回到从前,回到我们艰苦而辛酸的岁月,更多的则是重新采拮我们曾经遗忘的生活和过去的快乐!
有一回,父亲和我们哥俩聊天,是在一个晚饭后的油灯下,夜阑更深,父亲谈兴未艾,哥哥穿了件破棉袄,依着油腻的菜厨门打盹,我对父亲的崇拜使得我精神十足,毫无倦意。父亲问,人生一世, 靠的是什么?我看了一眼哥哥,他耷拉着脑袋,大脑袋瓜子正对着我,我拍了拍哥哥的脑壳,说,就这个,哥哥的脑袋瓜子。哪知道,父亲拍案而起,哥哥打了一个机灵,彻底清醒,他惶惑不安的看着父亲,父亲说,要不说嘛,老二聪明,对,人来一世,扬名立万,靠的就是脑瓜子。
在以后的读书岁月里,当翻到“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的时候,我又想起了父亲的话。想起父亲说脑瓜子的事儿,动脑子的人“治人”啊!
我那会儿还不知道,心念的力量,有时候,心念就是信念,人生是需要谋划的,但更需要行动和坚持,果敢和毅力。偶尔也会思考,心念到底是不是动的脑瓜子呢?
读中学的时候,体弱多病,再加上不懂读书的重要,成绩不上不下。常常让父亲失望大于期望,但父亲对我始终如一的相信,这孩子未来有大出息,年少时他曾不止一次当着我的面与亲朋好友炫耀:“那么小的年龄,他竟然懂得人闯世界,靠得是脑袋瓜子。”
常记得,在镇上读书的日子,皮肤老是过敏,父亲骑着永久牌自行车载着我到处寻医问药;读初二那年,我眼睛近视,看不清黑板上的字儿,父亲带我坐车去城里的医院配眼镜;读初三那年,父亲帮我买了一辆“海燕牌”自行车;去城里读书,父亲又斥巨资为我买了一块“北极星”牌手表。那时候,我不懂,我们家境贫寒,父亲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现在想起来,不仅仅是温暖,还有激励!
可是,我未能如父亲所愿,我饶是聪明一时,但欠缺了勤奋和努力,我混得很是一般,一介工头,勉力维持。但不知道如今的父亲是不是仍以我为荣?
之二
父亲虽没读过书,但却是一位很极懂道理的人,口才极好,说媒拉纤、平和乡里乡亲矛盾,很在行。父亲在我们村子保成了二十三对大媒。最经典的一次是三家转,三家转亲操作起来极其复杂,我记得应该是这样的,我大姑的小叔子与我们村石二奶奶家漂亮二姑联姻,石二奶奶的小七叔与大姑父姑表妹一对,大姑父的三妹嫁给他的姑表弟。石二奶奶家的小七叔人骨相清奇、卓而不群,说白了就是丑,但还是从他那儿出事了,他有本事招惹了村里的一个大闺女,一波激起三尺浪,三家转于是崩盘。我记不清有多少个不眠之夜,大姑父跑七八里地找父亲夜谈,过来讨主意。石二奶奶不是领七叔就是携二姑来哀求,父亲那时当队长,第二天一早还要早起点卯派活儿,我真不知道当时他是怎么撑下来的。父亲后来请了一天假,借了一辆老金鹿自行车,驱车几十里跑了一趟大姑父的姑姑家,巧舌如簧、纵横捭阖、有情有理、进退有余,还真把这事成全了,这三户人家当下日子都很红火,当年最差事儿的小七叔,闺女上了大学,儿子转了士官,现在举家定居省城。
父亲在努力争取圆满第二十四对的时候,显得有些力不从心,那是本村的一位帅哥,学业成就一般,但一表人材,一米八三的大个,皮肤白净,方脸耐看。小伙人很踏实,邻村老刘家有个姑娘,在乡镇小学教书,比小伙大两岁,喜欢上了,没办法,托父亲牵线搭桥。小伙说,大爷,我有喜欢的姑娘了。父亲说,这家人家厚道,姑娘人好,工作也不差,再考虑考虑。小伙说,我想去北京,我准备启程了,我女朋友在那儿。我父亲一时无语,说,好好,你去吧!大爷懂了。
最让父亲难堪的还是自己的俩儿子,大儿三十结婚,二儿二十八岁娶媳妇,为啥呢?俩儿子的婚姻颇为不顺,大哥大学本科毕业,工作单位不错,还是单位中层,业务骨干,宅心仁厚、行事周全,工作努力,不差事儿啊!左一个右一个,颇费周折。最后,军工厂造“五四”手枪的小姑娘,被人介绍给哥哥,哥哥一下喜欢上了,小时候,哥哥最喜欢的事儿就是做木工手枪。
我是属于行止粗鄙、胸无点墨、长相疵歪的那款,没来得及认认真真谈情说爱,就被不明不白踹了的那种。自己的儿子总不能自己亲自保媒啊!但父亲还是帮我看好了一门亲事,他舅舅表弟家的女儿,他俩从小玩到大,知根知底,老哥俩酒后吐真言,一拍即合,就在酒桌上把这事儿定了。父亲很开心,风风火火跑到县城城南仙人洞下,我读书的学校,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说,你表叔同意把闺女嫁给你了,就是你表妹,人也漂亮,通情达理,孝顺贤惠。我立马想起了那个一脸羞涩的表妹,从读初中开始,我就常到她家吃饭,表妹做一手好菜,母亲早逝 ,家里大小家务事全靠小表妹张罗,她是个苦孩子,我对她由衷的敬重!
我对父亲说,这事儿不行。父亲问,咋滴?人家门框都踩平了,好多家小伙儿候着呢,也就我和你表叔亲哥们一样,你表叔仗义,愿意卖我面子,咱属于高攀!
我说,不行!我没告诉父亲为什么,尽管父亲一而再、再而三地盘根问底。因为我和她哥曾是最好的哥们儿。初中时,我们在一个班里读书,同吃同住,如影随形,她可是我们的妹妹啊,怎么可以变成为我缝补浆洗、生火做饭的媳妇呢?这道坎一直在心理上跨不过去。
之三
父亲属羊,生于1943年的秋天。搬到县城的那一年,65岁,身板硬朗,精神矍铄,走起路来虎虎生风,说起话来声若洪钟。
他会在早上五点半起床,烧水泡茶,喝罢一壶茶,母亲熬好了小米粥,馏好了白面馍,煮好了草鸡蛋,切好了小咸菜,唤孩子起床洗漱。父亲坐在一旁陪着孩子,连哄带乍呼,孩子吃饱了,父亲帮孩子披上外套,乐哈哈蹬三轮去几公里外的实验小学读书。
天气晴朗的时候,小区的几个老头老太,每个人带只马扎子会坐在我们楼下的法桐下唠闲嗑儿。老朱大爷,七十多岁,县医院退休的大夫,人很瘦,个子不高,很谦和。王叔,邻县公安的副局长退休,身材挺拔,说话底气足,加着手势,社会阅历丰富,见多识广,基本属于话题的中心人物。武大爷兼小区保洁员,常推一把小铁车,装着扫把、铁皮簸箕。肖大爷来的较晚,家里的家务活儿多,做饭搓地都他的,活儿做好了才肯出来。有时候大家也会下下棋,打打扑克。但老武叔要忙着清扫树叶,收拾垃圾,坐不一会儿就走,肖大爷更是来得晚走得也早。打扑克不凑手,下棋,朱大爷不喜欢。
有一天,父亲早早回来,母亲问,今儿咋回来的早?父亲笑笑说,跟老王下了几盘棋,这家伙老悔棋,他朱大爷打抱不平,老王不服气,把他朱大爷气跑了,大家就散了!
后来,小区前面几栋楼的老头老太也来聚,他们几个人喜欢打牌,父亲有时候也陪他们来几把,有个姓马的老太很强势,四个人打牌,牌规矩她定,犯规矩的常常还是她,组了几场牌局。父亲就和母亲说,就这马老太的脾气,估计家里鸡犬不宁。母亲后来听小区的人讲,老太太和子女吵得几年不肯上门。
老人聚到一块儿,聊得最多的还是各家的子女,老朱大爷三个孩子,两女一儿。孩子培养得出类拔萃,不是在大型国企就是在党政事业单位,朱大爷最疼的是大孙子,在西安读的985研究生,女朋友上赶着追,从西安追到北京,小两口就业买房,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王叔一女一儿,儿子小两口在县城事业单位上班,王叔给置了两套房,但钱老不够用,王叔工资高,月月还要贴补儿子一家。闺女在乡下,前妻生的。来小区看望几次王叔,王叔见了闺女不咸不淡,连碗水都不管,后来闺女就不怎么来了。朱大爷说,老王你做得不对,都是自己的骨肉,一碗水要端平。父亲淡淡地笑了笑,说,他王叔啊,俺讲句你不爱听的话,等你老了,保不准还要靠闺女!老王冷冷笑了笑,说,嘁,我会靠闺女?
几年以后,王叔的后妻瘁死,我们小区的房子被儿子连哄带骗卖掉,王叔和儿子住到一起养老。不料想,卖房的钱儿子拿去投资赔了个血本无归,工资卡也被儿子拿走,王叔花一块钱还要求儿子。王叔百感交集,感觉我们小区还有帮聊得来的老哥们,就又搬了回来,租了处小房子一个人独居。此后,王叔的女儿常来看他爸,带些新鲜蔬菜瓜果啥的,有时也会带只大公鸡、一篮草鸡蛋……
武叔家的儿子在小区买了房,小两口在附近工业园的厂子里上班,武叔家的婶子帮忙带孩子,武叔搭不上手,就到物业寻了个保洁的差使,赚点儿零花钱贴补儿子一家。
肖大爷的厨艺不错,一家人的伙食由他负责,孩子们下班放学,他家里就是食堂,肖大爷任劳住怨,伙食料理得很考究,一家人的生活质量极高,幸福感满满。
我的母亲常和朱大爷家的伯母在小区遛弯,朱大娘说话冲,嘴巴很碎,没几个老太乐得与她玩,我母亲是很谦和很撑事儿的人,加上父亲与朱大爷私交甚好,平素里言语间就很迁就朱大娘。有一回,我从上海回老家,在小区里遇到一块儿散步的老姐俩,母亲忙不叠把我介绍给朱大娘,这是位高个子,身形健硕的刚强老太,满头银发,一脸的严肃。我低声细语地问候了一声:“朱大娘好!”老太侧着脸打量了我一眼,说,上海有什么好?不就是车多人多吗?哪有咱老家好?
几个要好的老头老太,在小区的一隅闲坐的时候,常有携儿带女的年轻夫妇走过,有的目不斜视,款款而过,有的低眉顺眼,绕步而行,有的则是面带微笑,热情问候……
我们那栋楼三单元有户人家,姓董,媳妇儿是个大个儿,俩闺女,那时候都还在读小学。每次走到法桐树下,媳妇儿总是对老头老太们嘘寒问暖,俩小闺女也非常懂礼貌,在旁边儿玩耍,也不忘称呼爷爷奶奶。父亲和朱大爷闲聊,说,这家的俩闺女,将来会有大出息!
去年春节,我回老家陪父母过年,除夕夜在楼下放礼花,凑巧遇到三单元董家的俩闺女,姐俩儿身高不相上下,一米七多的大个儿,人漂亮极有气质。母亲说,这姐俩儿,大的考上了公务员,小的是会计师,前几年她妈又给生了个小弟弟,也上小学了。
在城南的小区,父亲和母亲住了整整十五个年头,积攒了一份厚重的友谊和亲情,也积攒了许多的回忆和故事。父亲在这儿陪孙女、孙子读完了小学,又看大了大儿家的小孙子。二妹夫于2013年夏天不幸去逝,二妹与外甥搬了过去,与父母住在一起,一晃儿七、八个年头过去,大外甥学渣逆袭,从这里顺利考上了心仪的大学……
是的,城南的小区,使人难忘!那里的老人简单朴素,他们的故事,对我来说,不仅是幸福的回味,也是取之不尽的精神宝藏!
之四
2006年开春,我在县城买了套大叠层住房,想把父母接过去,一方面照顾一下在县城读书的儿子;另一方面,姐姐妹妹住在县城,也会有个照应。
房子经过简单的装修,在次年的春天就搬了过去,父亲负责接送孩子,母亲煮三餐粥饭兼打理家务。我楼下有个空场儿,生长着几棵枝繁叶茂的法国梧桐,紧挨着这栋楼东墙的是一丛翠竹,常有几只花色清奇的鸟雀在竹叶间穿梭,鸣啭着悠扬的曲调儿,使得来往的行人禁不住留连……
闲暇的时候,父亲会挟着一支马扎子到楼下的竹林旁,大树下卷上一枝早烟儿,悠闲地纳凉。后来,人就渐渐多了起来,有县医院退休的老朱,公安局离职的老王,机关干部老马,厂子退休职工老肖,小区保洁大叔老武……
母亲说,你爹这人到哪儿都招人气,以前在老家有一帮老哥们儿,来县城照常会有一拔老伙伴儿,这拔人就你爹不领工资、不脱产。
尽管母亲对父亲一向很崇拜,但我却不认为没进过学堂的父亲,一个庄户老土,会有如此大的魅力,让一帮功成名就的退休专家、离职干部等等围着他转。
有一回,从上海回去,车子进不了小区,打电话给父亲,父亲信步走到保安亭,拍拍两个看门的大爷肩头,说,俺家恁侄子回来了,待会儿忙好了来俺家喝茶。俩大爷顿时笑容可掬,立马把护拦抬起来放行。回到家,母亲泡了壶茶,跟我娓娓道来,说,你肖大爷领你爹去城南吃羊肉了,你爹说那家羊肉做得好吃;前些日子,你朱大爷让你爹用三轮载着,去集上逛了一圈儿,还请他吃了一盆炒鸡;你马叔的闺女在中心医院,马叔带恁爹去打了个疫苗……
来县城短短几个月,一个庄户老头儿,何德何能,令周围养尊处优的城里人如此厚爱,我抿了一口茶,笑了笑,没搭母亲的话。
吃过晚饭,父亲腋下挟了只马扎子约我去楼下纳凉。不多会儿,个头矮矮的朱大爷牵了条哈士奇过来,说,我在楼上看了你老半天了,你坐这儿了,我也就出来了。父亲笑了笑,递过去一枝纸烟,朱大爷说,抽我的,我这是红塔山。之后,干过公安局副局长的王叔、机关干部马叔、工厂退休职工肖大爷,保洁员武叔陆续围拢而来,大家天南海北,七侃八聊,气氛轻松热烈。
这时候,来了隔壁单元的邻居,一个年轻的少妇,拿了根枣木棍儿和一只坏了的石磨木芯儿,问,哪儿能找的到木匠,说自己家有个小石磨,磨芯儿坏了,想找个木匠用这枣木棍儿加工一只磨芯儿。几个老头摇摇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说不好找。少妇叹了口气,说,俺家老婆婆就喜欢吃小磨豆腐,这下吃不成了。
肖大爷望了一眼少妇,又看了看她手里的枣棍儿,说,枣木这东西,硬实耐磨,做磨芯是挺好,就是太难弄了。机关干部马叔说,找到木匠他也未必会帮忙,这玩意儿太硬了。父亲却说,你家有斧头吗?少妇说,有只板斧,剁肉骨用的,能行吗?父亲说,你拿过来吧!又问,谁有家锯子?保洁员武叔说,他那儿有!
父亲用斧头一点儿一点儿把枣木削细削圆了,又拿那只坏了的磨芯比量着尺寸儿,枣木木质坚硬,一次只能削掉一点点的木屑,东西很小,很耗气力和功夫,一根小木棍,花了父亲半个多钟头的光景,累得额头上满是热汗。当父亲把木芯用锯子截下来的时候,他长舒了一口粗气,周围几个老头坐在周围,边摇蒲扇边用欣赏的目光看着父亲,说,老张头手巧,真不简单!
众目睽睽之下,父亲帮少妇做好石磨木芯,少妇顾不上答谢,急匆匆回家去安装。不多会儿,少妇又折了回来,带了一盘洗好的葡萄,说,大爷您真是巧手,那磨芯儿简直跟原装的一模一样,大爷您吃葡萄,大家都吃,都吃……
这几年,父亲身体不好,动过两场手术,住了好几次医院,那帮老哥们儿你来我往,常来看望父亲。去年疫情期间,我在医院照顾父亲,朱大爷,肖大爷,马叔他们经常与父亲通电话问候,后来,父亲从原来的小区搬到城北,有一回,我们回城南拿东西,远远看到朱大爷独自一人,形支影单坐在法桐树下,陪伴他的只有那只无精打彩的哈士奇……
父亲走过去,老哥俩儿的双手紧紧握住,泪眼婆娑。两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竟有聊不完的贴己话儿。
我们驱车在回城北的路上,父亲说,人与人之间交往会聊天儿,是门功夫。话讲得好听不见得受人待见,不讲话默不作声不见得受人尊敬,人和人说话拉呱儿,
1、不吹嘘自己的收入和家底
2、不吹嘘自己的关系和靠山
3、不吹嘘自己的过去和成就
4、不吹嘘自己的亲戚和孩子
父亲又说,做到这几点,基本上坐在人场儿上,你会很容易被人接受,如果能尽己所能、问心无愧帮衬着为别人排忧解难,无论你走哪儿都会受人敬重。
之五
父亲喜欢听戏,从年轻的时候开始。那年代家里穷,有个有线广播听不错了,“嗞嗞拉拉”听不清楚,播音员如同捏着鼻子讲话,偶有样板戏播放,也只是声音在调调儿上,戏词浑浊不清。
后来,条件好了,买了只半导体收音机,父亲听戏上瘾,尤其喜欢豫剧,一有播放豫剧的节目预告,他会放下所有的活计,静候节目播放的时段。再后来,亲戚送了台破旧音唱机,父亲如获至宝,去集上买了全本唱片《朝阳沟》,《花木兰》,《拷红》,《陈三两爬堂》,《穆桂英挂帅》等等。
父亲最喜欢的是豫剧大师常香玉老师、马金凤老师的唱腔,两位老师的经典唱段,父亲耳熟能详、如数家珍。我小的时候,喜欢陪父亲听戏,当初不是戏的因素令我执着,而是父亲听戏时的端祥与专注令我好奇。
平素里父亲不苟言笑,非常严肃,小时候,我与小伙伴在院子里调皮捣蛋,一听到小巷传来父亲清脆的咳嗽声,我们会马上停下来,规规矩矩围着磨台写作业。有一天下午放学,母亲要去村前园子里摘菜,安排我烧火烀猪食,我蹲在灶前,面对跳跃的火苗如同舞动的音符,就用火棍有节奏地敲打炉台,自我陶醉似的唱起了常香玉老师的段子——《断桥》
“自从你背为妻暗暗出走,
哪一夜我不等你到月上高楼;
对官人我思明月空帷独守,
为官人常使我泪湿衫袖;
…………”
当我手舞足蹈忘我自“嗨”时,下意识地瞅了一眼灶房门外,父亲正一脸笑意地侧着身子看我的表演,爷俩四门相对,父亲忍俊不禁,“噗哧”一下笑出声来,父亲没说话,转身迈着大步径自进了堂屋,我立时“臊”得满脸彤红,直想找个地缝让自己穿进去!
那时候正当不足十岁的顽童,父亲却不经意间欣赏了儿子当时唱戏的场景。前些日子,我去本家二姑家做客,二姑还喜不自禁说起这段儿,二姑说,你爹说你竟然还会唱戏,那么小的孩子,竟然会唱那么长一大段儿,字正腔圆,挺像那么回事儿……
疫情开始的时候,一家人聚到一起,除了喝茶闲聊,就是研究如何吃吃喝喝。父亲则是坐在阳台上,晒着太阳,打开手机听戏,那一段段的唱腔,回肠荡气在空气中婉转悠扬,那么熟悉而又那么亲近。那天下午,我七岁小女儿偎在父亲怀里,说,爷爷,你唱一段儿呗,大爷说,如果我能请你唱段戏,他会给我发红包……
父亲咧开嘴笑出一脸的慈祥,真的,这么多年来,还真没谁听过父亲唱戏,仅管他几十年来最大的喜好就是戏。
小女儿在那个有阳光的下午,突然提议开一个Pαrty,邀我做她的策划,邀请她的姐姐做主持,邀请爷爷奶奶、姑姑一家做嘉宾,小女儿还给我安排了一个节目,唱段戏给爷爷听。
小女儿亲自制作了邀请函,卡片状的,亲手写上每个被邀请人的名字,爷爷奶奶被请到前排,孩子们每个人都献上了自己拿手的才艺。那次的Pαrty开得很成功,我为大家演唱了一段《花木兰》,就是常香玉老师的经典片断“刘大哥讲话理太偏”,破喉咙哑嗓儿,气息忽强忽弱,唱腔如同乱棍子敲破锣,惹得全家笑出了眼泪,父亲笑得尤其开心,儿子的唱腔已无关好坏,因为在他的内心深处,年过半百的儿子依如当年,有着孩提时的率真与顽皮……
之六
我的父母生长在农村,上推几十代都是农民,由于家境贫寒,我父亲没进过一天学堂,但他老人家非常开明,把培养子女当成自己最大的目标和坚定的信念,在我们小的时候,每逢周六,父亲总是把我们叫到桌前,在昏黄的油灯下,给我们讲祖辈的奋斗故事,让我们明了“忠厚传家远”的道理。
父亲最敬重的是从小疼爱他的姑姑,姑祖母也没念过书,但自小就有志气,曾祖母是传统女性,信奉“女子无才就是德”,除了教她女工活儿,不让她认字儿,姑祖母就偷偷学,拿读私塾的弟弟的识字本,在烧柴做饭的间隙,在缝补浆洗之余,读诵默记,以木棍为笔,以沙土为纸,姑祖母竟然认识了很多字。后来八路军来了,姑祖母与曾祖母不辞而别,参加了革命队伍。胜利后,姑祖母被安排到省公安厅,我上小学的时候,姑祖母经常执笔给老家写信,写得一手好字儿,文字也是章法不乱,非常通顺。
父亲年轻的时候,常去省城济南看望姑祖母,姑祖母每次见到父亲总是悉心教导,教给父亲许多做人的道理,她曾语重心长的教导父亲:“回家一定让子女好好上学,读书是咱农村孩子唯一的出路。”父亲谨记姑祖母的话,在那个靠挣工分糊口,物质极度匮乏,缺衣少食的年代,父亲凭一己之力,让我们兄弟姊妹四人都上了学,父亲说,只要你们好好上学,就是砸锅卖铁,我和恁娘也供到底!
可惜那时候我很不懂事儿,不解父亲的苦心,学习极不用功,偷奸耍滑,每每考试总是让父亲失望致极。姐姐哥哥很听话,学习极用功。姐姐的求学路甚是坎坷,曾经因母亲生病而一度失学,曾经背着妹妹领着幼小的弟弟去学堂念书,曾经因中考失利到济南帮亲戚做过大半年工,之后老师觉得姐姐是读书的材料,在次年临近中考时叫回来复读,苍天不负有心人,终于在八十年代初考上师范学校,毕业后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那时候哥哥是父亲的骄傲,哥哥学习十分自律,也非常刻苦,哥哥的成绩令父亲引以为荣、津津乐道。有一次哥哥喂猪的时候捧着书本背英语,被村里人看到,曾一度被乡亲们奉为教子学习的榜样。哥哥在八六年考入省城的一所本科院校,成为我们村子第一个大学生。
我的母亲不识字,但母亲很懂得言传身教,也懂得如何调动孩子的能动性。父亲在田里做活儿,母亲承担着家里一日三餐、缝缝补补、还有猪狗鸡鹅的伺养,非常操劳。但每到周末,母亲总是想着法儿改善伙食,她用粗面包饺子、或者做玉米面饼子、或者用地瓜面儿做烫面,母亲时常让孩子们一起参与,大家说说笑笑,气氛活跃。我常记得她与大姐一边聊家常一边儿包饺子的场景,娘俩到现在还是如此,处得像闺蜜,有聊不完的家常、拉不完的呱儿。闲聊的过程,母亲会把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教给我们,这些教导讫今仍然受用。
昨天下午,大闺女放学,我问了她的成绩,考得极不理想,我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训斥她几句,大闺女不服,还顶了嘴,我告诉她,学生不好好学习,就是不务正业,等着有一天讨饭当乞丐,后悔都来不及,也没人会说你。(写到这儿,有点脸红,自己读书时也成绩一般,因果使然,丝毫不爽,惭愧!)
大闺女哭了,告诉妈妈说,爸爸污辱了她的人格。今天,妻子说,孩子大了,话不要讲得太重,尤其是女孩子。我告诉妻子,我们必须让她知道,在她学习成长的过程中,我们曾经用心管教过她,有时候可能方式不对,但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希望她好!她年少无知那是她的事,等到她的未来因学业不成、困顿潦倒之时,不要埋怨她的父母不管不问。
前几天,父亲在泰医附院住院,做了手术,在伤痛日渐消减的时候,父亲坐起来,姐姐忙着给父亲擦脸洗手、喂水喂饭、清理血污、接痰端尿,姐姐的孝顺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自觉,我看到姐姐忙忙碌碌的身影,感动不已,对父亲开玩笑说:“爹,您培养这样的女儿,真值!”
父亲看了我一眼,长舒一口气,说:“你们四个孩子,我对你们的心血,哪一个都不少!”
我感觉很惭愧,未来我会如此坦然地对自己的三个孩子说,父亲对你们尽心了,只是你们不够努力而矣,怪得了谁呢?
我们可能会以工作忙为理由,疏忽了对孩子的陪伴与引导,但孩子是父母镜中的影子。我觉得与孩子一起长大,多陪伴、多交流、懂他们,象我的父母对待我们一样,这才是最好的教育。
之七
回老家给父亲过生日,老爹八十大寿,我已五十有余。
老父亲素来滴酒不沾,这几天,每晚上陪我们喝一牛眼盅,二钱半的玻璃杯。
我与退休姐夫肆无忌惮的畅饮,老爹满脸微笑,望着我们,一餐吃不下半碗稀粥。
母亲前几天在视频中与远在中东的大哥闲聊,你爹吃不了八个饺子,一向坚强的大哥立时泪目。
我祖父的晚年多病,大夫让他忌牛羊肉,不知道哪一门子的科学。祖父平生喜好喝全羊汤,后来身体原因,还是戒口。祖父八十岁的时候,有一年中秋,家里杀了一只山羊,祖父帮着忙活,烀全羊是祖父的绝活!
父亲望着忙碌的祖父,眼里溢出了泪花儿。吃饭的时候,亲朋好友聚在一起,父亲对祖父说,开戒吧!吃一口得一口。那个晚上,祖父吃了足足一大碗。
我父亲今年八十整,从小到大,没有和父亲推杯换盏,不为别的,父亲不好酒,陪我们喝一盅,一段岁月,倏忽间即逝的光阴,在浅浅的酒中,闪烁幸福的眷恋。
喝点吧!老爹,辛劳一生,两回癌症,两次手术,劫后余生,喝一口得一口。
之八
这些日子,一直在陪伴病中的父亲,我们在城市的一隅,距离医院500米的社区租了套民宿,自11月7号以来。
先是做核酸,每天都做,后是解弹窗,健康码正常没几日,又出弹窗,在北京海淀区,我和大姐,侄女和儿子,每天除了吃吃喝喝,陪父亲聊天,就是看窗外的风吹叶落。弹窗非正常反复,父亲未能按约定时间住院,这时光,度日如年,不觉度过了七、八天。
侄女和儿子接到体检通知书,他们姐弟俩被国有金融机构校招录用,我建议他们回上海,先回去处理好自己的事,爷爷的事儿,由我和大姑照料。这些天,联系民宿、社区、警务室解弹窗,又主动承担美团采购,帮着洗碗打扫卫生,一有闲暇,还要想方设法讨面色沉重的爷爷欢心。不辞劳苦,俩孩子长大了。
11月16日,父亲住进了肿瘤放射病房,我一同作为陪护服侍左右。父亲住当中的床,床号二十六。同住的病人还有两位,靠门口,二十七床的老先生姓赵,八十八岁,卧床已不能自理,病患摧残下的老人已形如枯槁、气若游丝,他的儿子在病房照顾他,这是一位六十多岁的退休干部,中等身材,人朴素而随和。近厕所的二十五床病人姓田,直肠癌,七十二岁,个儿很高,但面色如灰,他是来做化疗的,独自一个人,亲属无人陪护!
之后,是陪父亲做各种各样的检查,抽血、心电图、彩超、心肺、和磁等等,我推着父亲,从病房到门诊,或者放射室,或者和磁室…… 几天下来,终于等来院里的大夫说,下周一安排做手术。
吃饭一日三餐,在病房,提前预订,有专人送,伙食?马马虎虎,对付着吃,谈不上营养,父亲吃得很少,条件所限,不挑食!问他想吃啥?回一句,随便!或者,你看着办!
今早晨,二十五床的田大爷,吃好了早餐,被通知可以出院了,田大爷脸上绽放出久违的笑容,他换下病服,穿好衣服,和每个人打声招呼,欢快地推门,行走在天蓝色地板的长廊,祝他人家早日康复!
九点多钟,医生查房,主治医生,一位白头发戴眼镜的瘦削男大夫,带着一位年轻帅气小伙,姓李,最早来病房为父亲查病的大夫就是他,人很谦和也很认真。同来的还有四个身材苗条的年轻女医生。
主治医生对二十七床赵老先生的儿子说,老人的病也就那样了,没啥好法子。这几乎是在说,老人时日无多,回天无力了!
这几天,我父亲的面色红润,精神上也比前些日子好很多,我们之间的话突然变得很少,除了正常衣食起居的照应,他睡他的觉,我看我的小说。其实,我的内心是沉重的,我常常在想,生老病死,人世间难以踏破的一堵墙,更是难于淌过的一条河,轮到谁都不好受,而哪一个人这一生,几曾躲过?
刷抖音的时候,我看到著名作家王朔讲过的一段话:“我不记得爱过自己的父母,小的时候是怕他们,大一点是烦他们,再后来,是针尖对麦芒,见面就吵;再后来是瞧不上他们,躲着他们,一方面觉得对他们有责任,应该对他们好一点,但就是做不出来,装都装不出来;再后来,一想起他们,心里就难过!”
较之于大姐,我觉得我不是一个孝子,大姐懂得父母的喜和忧、伤和痛,在老家,十几年如一日,细心呵护。前些日子,为了治好父亲的病,大姐请假,从老家到上海,又从上海辗转千里,来到这座城市。据说,北京的这家医院,从设备和技术上足以治好父亲的病。
大姐挑起治好父亲疾病的担子,引领我们一同坚守信心,不仅仅是责任,重要的是,从精神层面上讲,父亲在,家里的支柱就在。
这个冬天,阳光很好,北方的这座城市,迎来一个暖冬时节,无风、无雪!
之九
父亲肾盂肿瘤的粒子植入手术,今天下午终于做好了,因为是局部麻醉,回病房护士挂了水,没多久,便可以在室内自由活动。
很疼,但我一直忍着!父亲说,做手术的大夫表扬我了,说,老爷子真是好样的!
我笑了笑,称赞他说,您是个很坚强的战士。
远在泰医任肿瘤科主治大夫的外甥女婿说,最好给俺姥爷注射替雷利珠单抗,以增强他的免疫力。
我问了巡查的大夫,大夫说,明天查房的时候再说。
父亲头摇成拔楞鼓,说,不打,坚决不打!病好了,还打什么这名堂那名堂的药,是药三分毒,好人也会治出毛病来。好几千块钱一针,不如多买几只老母鸡炖炖,营养跟上了,身强体壮,病也就吓跑了,大夫的话,有时候不能全信!
想喝老母鸡汤,好办!出院马上安排上。
我懂父亲最得意哪一口,问,弄半只全羊?回上海咱来锅大烀全羊?
父亲说,大呼小叫干啥?不吃!
我还是在抖音直播下了单,宁夏滩羊,十斤,四百六十五元,另送两只羊腰子。
我父亲今年八十岁,2017年春膀胱肿瘤,在沂水中心医院做了微创手术,之后膀胱冲洗化疗,很痛苦。好不容易撑到2021年的春天,又患上了肾癌,于是在泰医又做了左肾切除手术,从去年到现在,不是放疗就是化疗,遭下的罪,苦不堪言。
但还是扩散了,老是感觉左腿疼痛,痛得厉害了,竟然走不了路。17号我与大姐、儿子和侄女来到北医三院,历经反反复复的检查,医生决定,在两处关键病灶进行粒子植入,上周二下午两点从肚子上做进去,今下午一点半左右又从后背介入。
手术之后,父亲感觉腿不疼了,精神包袱放下来,与远在迪拜的大哥视频,神情饱满,语气恬然,大哥笑了笑,说,您今天气色真好!
回想二十几天前,大姐领父亲母亲驱车来上海,已经黄昏时分。坐在我家餐桌前,面前是满满当当一席美味佳肴,孙男娣女围上来,哄他开心,父亲却面无表情,浑身颤抖,无力下箸,一脸的颓废,声调气若游丝。病痛足以令一个人精神坍塌,怕死,可能是每个人最脆弱的软肋,无论这个人曾经有多么的勇敢或坚强。
来京前的那个晚上,我坐在父亲旁边,为了宽他的心,撒了个谎,说,我曾经找大师帮您算过,寿年九十五,该吃吃该喝喝,好好养身体,早着来。
话刚说完,我注意到,父亲的神情似乎舒展了许多。一个善意的谎言,足够支撑起病入膏肓的父亲内心求生的信念,世事沧桑,仍有留恋,凡尘虽苦,却难离舍!
之十
父亲这几天腿脚不便,走路靠拄拐杖,平素出去,坐轮椅,我在后边推,他在前边坐,爷俩不怎么交流。
常常想起,小时候,父亲用自行车载着我去看皮疹,他在前面蹬车,我在后座坐着,父亲一头汗水,我关心路边的庄稼,爷们不说话,只听见彼此心脏的跳跃。
这几天,帮父亲泡泡脚,用故乡山上采撷的艾草。水烧开了,盆里氤氲水汽,父亲说,找个板凳坐下,我说,蹲着也行!
我想起小时候肚子疼,父亲用烤热的石板帮我暖肚子,肚子暖暖的,过一会儿竟然好了。当时,父亲是蹲着的,和我个头一般高,我想找个板凳,请父亲坐下来,但是我没有。那时候,父亲很年轻,三十几岁的样子,一头黑发,小伙一样,很帅气!
年轻的时候,父亲一米八多的大个儿,这几天住院,护士检查,有时也量身高,咋会只有一米七四?
我长足身量,也只有一米七二。我在想,待我老到父亲今天的年纪,再去量身高,会是多少?
长不了父亲的高度,却继承了父亲的脾气,今晚上,我喝了三两酒,斗胆向父亲谄媚,爹,您的四个孩子中,我觉得我最随您!
父亲淡淡地看了我一眼,说,不,你更随你妈!